1991年刘一曼在清理H3坑甲骨。
1985年刘一曼在安阳小屯北工地。
1958年在周口店实习期间,王仁波(中)、刘一曼(左)打炮眼炸山。
2001年刘一曼(左)粘对花东H3坑卜甲。
刘一曼向记者展示她仿制的卜甲。王慧莹/摄
刘一曼仿制的卜甲上的卜辞和释文。王慧莹/摄
2019年10月,79岁的刘一曼60多万字的专著《殷墟考古与甲骨学研究》出版刊行。
2019年11月,刘一曼在国家博物馆大讲堂讲述了她亲身经历的殷墟考古与甲骨文的发掘。
2020年9月28日,虽然受疫情影响,80岁的刘一曼还是回了一次安阳,去了趟她多年奋斗过的安阳考古站。
2020年,11月17日,中国妇女报·中国妇女网记者来到刘一曼老师的家,客厅茶几上放的是她自己参与编写的甲骨文相关书籍,书桌一角放着两个小盒子。刘一曼老师特别神秘地拿起一个走到记者跟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她亲手仿制的卜甲,上面还刻有卜辞。她拿出一枚印有卜甲图案的邮票,上面这块卜甲由刘一曼亲自挑选,在第13届国际档案大会,由邮电部发行为《中国古代档案珍藏》特种邮票,全套4枚,第一枚为“甲骨档案-商代龟甲”。
刘一曼老师与甲骨打交道近50年,她谈起殷墟考古、甲骨、安阳考古站仍然富有激情。每每说起安阳考古站,她总是亲切地称“我们考古站”。
刘一曼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研究员,从1972年起就在河南安阳从事考古发掘,亲自发掘到甲骨文后,也激发了她学习甲骨文的热情。
甲骨是中国古代占卜时用的龟甲和兽骨,甲骨文是商代后期主要用于记录占卜的文字,1899年首次被发现。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而正是因为有很多像刘一曼那样的考古学前辈,一辈子在甲骨文上痴心专研,才得以让那个失落的商代王朝中的方方面面,依靠着甲骨上一条条卜辞而变得鲜活起来。
■ 口述:刘一曼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研究员 ■ 记录:王慧莹 中国妇女报·中国妇女网记者
我更喜欢在野外工作的考古学
在广东广雅中学读高中时,历史老师讲课很生动,使我对历史学产生浓厚兴趣,就想大学一定要考历史系。但那时历史系毕业后主要是在办公室里做历史研究工作。而我的性格是比较好动的,我喜欢旅行、探险。了解到历史系有考古专业后,我被吸引了,我觉得在野外工作的考古学更有意思。
在北大考古专业读书时,我们要上旧石器时代考古、新石器时代考古、商周考古、秦汉考古、隋唐考古等课程,还参加过两次考古实习。第一次实习是到北京房山周口店发掘旧石器时代遗址,由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贾兰坡先生任队长,副队长由北大考古专业的吕遵谔先生担任。我们发掘出不少动物化石,如肿骨鹿的牙齿和鬣狗的粪便化石,还有石器和中国猿人用火的痕迹。
当时白天发掘,晚上由裴文中、贾兰坡、杨钟健、周明镇、吕遵谔等先生授课。因为结合实际学习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知识掌握得比较牢固。
当时有一件事情大家的印象特别深刻,就是郭沫若先生来工地视察,郭老当时是中科院的院长。那天上午,郭老十点多就来了,轻车简从,就他自己以及身边的秘书。
那时我们班在工地,正好我在用小钩子挖动物化石,有很多鼠类牙齿。吕先生递了一个钩子给郭老,他跟我说“你教我挖吧”,就在我旁边挖起来了。郭老一钩钩出老鼠牙来就风趣地说:“北京猿人还没除四害啊。”下午,大家都希望郭老能够给我们讲话,他说“好好好”。讲座就在周口店陈列馆的一个会议室,为我们两个班讲了两个小时,没有讲稿,讲到高兴之处,他干脆不坐椅子了,直接坐在桌子上跷着脚讲。他说,最好你们国庆前能够挖出猿人化石向国庆献礼,“只要你们一挖出来给我电话,我马上就过来。”
那一年,我们七月去了周口店,八、九月一直在那儿发掘,十月初就回到学校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考古发掘,让我终生难忘。
第二次考古实习是1960年3月至7月,到洛阳郊区王湾遗址实习,指导老师是李仰松、严文明、夏超雄先生。王湾包括新石器时代、周、汉晋及北朝等时期的遗址,遗迹现象较复杂,文化遗物丰富,很适合培养考古专业的学生独立发掘的能力。通过两次田野实习,我和班上很多同学更热爱考古专业了。
在北大考古专业学习期间,我尤其喜欢邹衡先生的商周考古课,所以我毕业论文题目选了《洛阳东周墓葬的分期与分区》。
在本科实习期间,我们还来到了新开馆一年的中国历史博物馆(现中国国家博物馆)实习。我们在讲解员的带领下熟悉了中国通史陈列的完整内容,并担任讲解员。每天领着观众把通史陈列从头讲到尾,这样的好处就是对通史就比较熟,可以把通史和文物结合起来。这些经历打下了我能更好地深入考古工作的基础。
甲骨文的三次重要发现
1972年,从干校回考古所后,我主动要求到河南安阳从事田野考古工作。那时国家的交通、经济水平等都较落后,我们是晚上在北京站乘火车,第二天早上才到安阳。安阳考古站派工人拉着架子车来接,我们把行李放在车上,然后步行50分钟走到考古站。
安阳考古站位于殷墟小屯村西,建站时间是1959年。我们的房间安有电灯,但因工作站建在农村,属于农村供电系统,那时安阳市电力不足,到晚上经常停电,所以我们每个房间都有一盏煤油灯,入夜我们在煤油灯下看书或工作。
1972年秋天,我参加了小屯西地的发掘,那次发掘发现了少量商代早期的遗迹和陶器,大量发现的是商代晚期的遗迹、遗物,只出土了四片刻辞甲骨,且其上的文字不多。我所负责的探方未出甲骨,当时我想将来如果我也能挖到就好了。
1973年,机会来了。在小屯南地的发掘中,我亲手发掘出土近3000片有字甲骨,我所主持发掘的H24坑,出土刻辞卜骨1251片,是该年出土有字卜骨最多的单位,而且大片的卜骨为数不少。这是第二次甲骨文的重要发现,
第一次甲骨文的重要发现是在1936年。这个发现非常偶然。1936年是殷墟第13次发掘,原来的计划要在6月12号结束,正好在6月12号那天下午4点多钟,当时主持发掘的王湘先生,在H127号坑坑边上用小铲扒拉,发现一些小的有字的卜甲,于是赶忙清理,结果越清越多,清出了3000多片小卜甲。到天黑大家就收工了,准备第二天再清理。不料,几个人第二天从早到晚工作,竟然清理出几大箩筐的卜甲,而且还没有做完。怎么办呢?当时天气很热,他们想出一个办法,要把这个甲骨坑运回室内。于是将这个坑周围的土打掉,变成一个灰土柱,然后把灰土柱装箱。当时组织了48个人抬,花了两天时间,从小屯一直抬到安阳火车站,7月12号才运到南京史语所,开箱进行整理。从发掘到开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后又花了三个月才把这批甲骨都取出来,编书又花了很长时间。最后统计,127坑发现刻辞甲骨17096片,绝大多数是卜甲,卜骨只有8片。特别重要的是大片的卜甲居多,完整的卜甲有300多版。127坑出土的甲骨文内容特别丰富,涉及商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宗教信仰等。
第二次甲骨文的重要发现,也是一个偶然。当时安阳考古工作站,主要是配合基建,没有主动对小屯进行发掘。1972年12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小屯村农民张五元,带着甲骨匆匆忙忙到工作站找我们。原来他那天上午在小屯村村南的一个路沟里挖煤土,挖了几锨黄土,看见土的颜色慢慢变灰,仔细一看,里面还有一些小的骨头片。他就捡起来,结果发现上面有钻凿灼的痕迹,即烫过的、算过卦的卜骨。他把这些卜骨都捡起来,拿回去洗干净,发现有几片上面有字,于是包好,跑到考古队来。他一进来就喊:“老戴,出甲骨了,快来看!”老戴是我们的戴队长,我们都到他的房间看张五元带来的卜骨,其中6片有字。虽然字不多,但是字很清晰。当时戴队长与我一块儿跟着张五元,来到他挖到甲骨的小屯南路路沟,我们用尖头铲一刮,又看见一些小的卜骨,但是没有字,另外还出现一些碎陶片,土色较灰,我们判断,这可能是一个甲骨坑。
当时是12月下旬,天很冷,没法发掘,我们运了几车碎土把它掩埋起来了。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973年3月开始发掘。我们在小屯南地发掘了8个月,出土卜骨5260片、卜甲75片,基本完整的牛肩胛骨有100多版。
第三次甲骨文重要发现,则是我亲自参加和主持的。这次发现也是一个偶然。1991年安阳市城建局要在殷墟博物院的门前修一条南北向的公路通往安钢大道,修路前要请考古队进行钻探。钻探队在花园庄东地100米的地方打了好些探眼,其中三个探眼,用洛阳铲打到2米9深的地方,带上来的泥土中发现了小片无字的卜甲,都有钻灼过的痕迹。初步判断,地下应有一个甲骨坑。
当时我们的队长是杨锡璋,他打电话叫我赶紧过来发掘甲骨。他知道我挖过小屯南地甲骨。10月初,我到了安阳。当时我已经51岁了,考古站就派了一个年轻的同事郭鹏协助我。10月18号,我带领郭鹏在工人探出甲骨的地方进行发掘,经过三天,发现了一个长方形坑,编号为花东H3。
花东H3坑长两米,宽一米,非常规整。由于修路工期很紧迫,天气也比较冷,我们想赶紧把坑内的甲骨清理完毕,但是工作了两天,只取出了50多片。因为甲骨太碎了,看起来完整的一大片,其实裂成几十片甚至一两百片,很难取出。最后我们决定学习以前127坑的工作方法,用木箱子整体取出。将甲骨坑套入木箱之后,我们借了吊车和大平板卡车,先慢慢将箱子吊起来,再安全放到卡车上,然后运到安阳考古站开箱清理。
花东H3坑出土甲骨1583片,有字甲骨689片。其中卜甲占了684片,有字的卜骨5片,完整的有字卜甲300多版。这个坑甲骨内容特别重要,其最大的特点是,卜辞的主人是与王有密切关系的高级贵族。卜辞内容非常新颖,对非王卜辞及商代家族形态的研究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殷墟甲骨文到今天大概发现了15万片,大多数都是农民私掘出土的,考古发掘出土的甲骨文有35000多片。
甲骨文是汉字的源头
商代人崇拜至上神(即上帝、天帝)、祖先神与自然神。他们用龟甲、兽骨(主要是牛肩胛骨)进行占卜,与神灵进行沟通,判断事情的吉凶,以指导自己的行动。占卜之后,把占卜的时间、卜问的人,所卜事项及应验的结果等内容刻(或写)在甲骨上,这便是甲骨文。
商人用牛的肩胛骨或者乌龟壳占卜,必须先进行修整。龟要煮、剔、锯、磨,清理干净后,还要将背甲与腹甲相连的地方(我们称之为甲桥)锯开,使背甲与腹甲分开,背甲一般还要从当中锯成两块,有的还要再加工或者在其中部钻个孔。肩胛骨主要是用牛的肩胛骨,它反面有直立的骨脊,先要把它锯平,然后把骨臼下部切掉一部分,有的还要切臼角,再刮磨光滑。修整好以后,要制作凿与钻。凿是枣核形或长方形的凹槽,多数是用刀挖成的。钻是指凿旁的圆的或者半圆的洼洞,是用钻或者用刀挖成的。
占卜的时候,卜者先提出要卜问的事项,接下来就是施灼,这是占卜程序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为了更加深入的认识殷人是如何对甲骨施灼的,我曾带领考古队的三名技师做了多次甲骨施灼(即如何灼出兆纹)的实验。我们用燃烧成炽炭的硬木枝条的顶端,放在凿槽或者钻里头烫。边烫边吹,直至听到“噗”的爆裂声时才停止,这时甲骨正面就出现卜字形的裂纹了。占卜的人就根据裂纹(即兆纹)的走向,来判断这个卦是好还是坏。关于当时商代人如何确定裂纹的好坏,我们现在也不大明白,但可以肯定,那时是有一定规则的。最后一步就是刻卜辞。占卜完以后要在卜兆的旁侧刻辞,刻辞包括占卜的时间、卜问的人,卜问的事项以及应验的结果等内容。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占卜都要刻写卜辞的,目前我们发现的甲骨其实没有字的比有字的更多。
甲骨文是世界四大古文字系统中,唯一传承到今天的文字。甲骨文的字形、字体结构、行款、语法等与今天的汉字是一脉相承的。甲骨文中有不少象形字,比如鬲、鼎、爵、戈等,形象地描绘出殷商社会存在的具体事物的主要特征,一些会意字如宿、饮、宝等,反映了殷代社会生活状况。所以,对甲骨文字形体进行考古学研究,是释读甲骨文字的一种有效的方法。
把甲骨学跟考古学结合起来
亲自发掘到甲骨,激发了我学习甲骨文的热情。我并不是学古文字专业的,因为自己挖掘出甲骨文,就希望自己整理,边干边学,不懂的就看书、查甲骨文字典,慢慢地做甲骨释文。甲骨文有4000多个单字,我们能够认识并且学界都认可的字有1000多个。当我遇到不认识的甲骨文字时就临摹下来,希望以后能将这些字的意义弄清楚。
发掘、清理甲骨文的时间是较短的,但整理它的时间是漫长的。除了释文,我还要临摹甲骨。我与本所的曹定云先生于1998年秋至2000年底对花园庄东地H3坑出土的有字甲骨做摹本,那时我们的年龄已60左右了。视力欠佳,临摹这些字体较细小,字迹又比较模糊的甲骨文字,要用几倍的放大镜反复观察,才能勉强把字看清,有时要用几天时间,才能完成一片较理想的摹本,我们俩一人负责300多块甲骨,完成后再互相检查,避免出错。
整理时间漫长的最主要原因是技术工作要花费大量的时间。1973年小屯南地发掘近8个月,出土甲骨5335片。整理了近十年,才出版了《小屯南地甲骨》(上册及下册共五分册)。1991年花园庄东地H3坑,发掘与清理甲骨的时间约两个月,出土甲骨1583片,其中刻辞甲骨689片,整理了近13年,于2003年12月才出版了《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六册)。
近几年,我主要是在写《殷墟考古与甲骨学研究》这本书。我在殷墟工作多年,认识到考古与甲骨学的关系特别密切,在这方面有些体会。甲骨文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但它与考古学、历史学、文字学、文献学、民俗学等很多学科都有关系。而殷墟考古与甲骨学这个课题,主要是用考古出土的遗物和遗迹去释读甲骨文。
我认为,把甲骨学跟考古学结合起来,这样研究能够更深入一点。过去专门研究文字的人,主要是从文字学的角度考证甲骨文,我们主要是从考古学方面来探求文字的意义。在1991年纪念殷墟甲骨文发现一百周年时,我写了《考古学与甲骨文研究》一文,发表在《考古》1999年第10期。该文发表时我曾萌发了一个念头,希望以后以此为题写一部专著。但由于工作很忙,拖到了2013年才开始写作,经历了六年才写成。
写这本书需要观察大量的考古发掘出土的甲骨(有字的或无字的),所以我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到安阳工作站的库房查找资料,有些资料是尘封了多年,寻找起来很费劲,有些无字甲骨打开纸包时,较破碎,需慢慢拼对才能看出其上的钻凿形态和卜兆走向,我已是年逾古稀的人,每天坐在库房的小板凳上看甲骨,到了晚上就感到腰酸背疼。我也不会用电脑打字,更不会造字。这本书的甲骨文原形字和需用电脑造的字较多。幸好,安阳考古队的领导和同仁对我写书很支持。我将每章写好的底稿快递到安阳,队里派一名年青的技师帮我录入电脑,然后打出样稿寄给我,我再校对、修改,有时一章要反复几次才能定稿。
甲骨文跟考古结合起来研究,意义重大。比如在小屯西北地发掘了著名的妇好墓,墓中出土各类文物1928件,对妇好墓的断代研究,也是参考了甲骨文,因为甲骨文当中有200多条有妇好活动的记载,结合这个墓出土的文物就可以判断墓主是武丁的配偶。妇好墓出土的青铜器有400多件,其中礼器有210件,还有很多兵器,特别是有大的青铜钺,还有一些戈、矛兵器,甲骨文记载妇好是个将军,她曾经多次领兵出征打仗,可见两者是相吻合的。所以甲骨文的记载对断定妇好墓的时代与性质很重要。考古挖掘的遗迹或者遗物,我们可以通过甲骨文更好的阐释说明它的意义。
甲骨文是迄今为止中国发现年代最早的成熟文字系统,是汉字的源头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脉,值得我们倍加珍惜,应该很好传承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