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这个乐句裹上了蜜色的冬日暖阳

于我而言，接下来的这个秋季将会非常美好，因为，有伊戈尔·列维特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陪伴我。

■ 吴玫

9月22日，一年一度古典音乐领域最重要的行业权威评定奖项“留声机奖”发榜。细分为室内乐、合唱、协奏曲、当代音乐、早期音乐、器乐、歌剧、管弦乐、独唱音乐会、声乐独唱等10大类别的奖项，各归其主，其中，器乐“留声机奖”颁给了俄罗斯钢琴家伊戈尔·列维特灌录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

贝多芬一生总共创作了32首钢琴奏鸣曲，其中，最为大众耳熟能详的是第14号《月光》。因为《月光》而爱上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乐迷，会发现《月光》之外第23号《激情》和第21号《华尓斯坦》，都似曾相识，没错，这两首作品是钢琴独奏音乐会的常客，也时常出现在影视剧里。

今年上半年，全世界的古典音乐会几乎都处于休眠状态，古典音乐却从没有寂静无声过，仅钢琴家，就有不少选用网络直播的方式给全世界乐迷鼓劲和传达爱意。恰逢贝多芬诞辰250周年，钢琴家们选择的曲目中通常少不了他的第8号钢琴奏鸣曲《悲怆》，那真是一首既写尽人生之悲凉又矢志不渝的作品。

加上贝多芬那幅深入人心的怒发冲冠的肖像，加上被乐迷当作其代名词的《命运交响曲》，曾几何时，贝多芬成了“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代言人。但那些常年在文献中、在乐谱里、在钢琴上与贝多芬进行灵魂对话的钢琴家们，他们的思考结果却与乐迷们不完全一致。美国钢琴家列文在接受乐评人焦元溥访问时如此概述贝多芬的晚期作品：“晚期的他没有我们想象的正面，他的音乐里仍有痛苦和挣扎、憎恨与嘲弄、诡异且理性无法解释的成分。”毋庸置疑，列文谛听到的贝多芬作品中的内涵，要比“扼住命运的咽喉”丰富得多；列文的阐释让我这两年更愿意沉浸在贝多芬的晚期作品里，他的晚期弦乐四重奏和他的晚期钢琴奏鸣曲。

《游艺黑白——世界钢琴家访谈录》是焦元溥用20年完成的一部以钢琴家出生年月为时间轴的古典音乐史。与焦元溥对话的108位钢琴家中，有的喜欢德奥古典音乐作品，有的喜欢俄罗斯作曲家的作品，也有的喜欢当代作曲家的作品，比如法国作曲家梅西安，比如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就是喜欢德奥古典音乐的钢琴家们，也各有各的偏爱，有的钟情巴赫，有的深爱莫扎特，有的因勃拉姆斯被人诟病而义愤填膺……有意思的是，捍卫拉赫玛尼诺夫的和因为普罗科菲耶夫而不屑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家，都会步调一致地臣服于贝多芬，“晚期的贝多芬是经历重重现实苦难，最后依然绽放生命光辉，内心深处仍有坚定信念或信仰的人。人生不只是残酷、受苦、死亡，其核心有其无法被击败、美丽的正向内涵”，同样出自美国钢琴家列文的这一段感悟，道出的是108位钢琴家仰望贝多芬时的共同心声。

坦然接受生活中难以绕开的苦难并努力让自己的生命之花开得明媚灿烂，这样的音乐语言极富魅力，于是，饶有趣味地读着《游艺黑白》，我总忍不住要寻找又一种版本的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来伴读。试想，哪一位钢琴家能在贝多芬32首钢琴奏鸣曲这一巨大的钢琴文献宝库面前无动于衷？钢琴家一技痒难忍，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的唱片版本里，就会多出一种来：布伦德尔、巴克豪斯、肯普夫、阿劳、吉列尔斯、巴伦博伊姆、阿什肯纳齐……

钢琴家的出生背景、技巧、素养甚至语言天赋，都决定着他（她）在研究乐谱时能读到几层作曲家写作时的本意，而在舞台上或录音室里触键的刹那，钢琴家头脑中的所思所想，更影响着其表达效果——话虽这么说，外行总忍不住要多问一句：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真给钢琴家们提供了无法穷尽的呈现效果吗？听过徳慕斯、奥皮茨、布赫宾德弹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现场音乐会后，我不得不承认，乐圣的作品留给演奏家的表现空间的确宽广。

2020年柏林音乐节的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又为贝多芬钢琴奏鸣添加了一种意境。

这场音乐会的主角，是俄罗斯年轻的钢琴家伊戈尔·列维特。这场钢琴独奏音乐会的曲目，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第30号、第31号和第32号，皆为乐圣的晚期作品。

时值新冠疫情正在欧洲神出鬼没，著名的柏林爱乐音乐厅的观众席里，坐得稀稀拉拉。2018年10月，我去波罗的海沿岸旅行，路过柏林。临行前突发奇想：能不能到柏林爱乐音乐厅听一场音乐会？便在网上查找在柏林时音乐厅有没有安排音乐会。幸运的是，正好有一场钢琴家内田光子与柏林爱乐合作莫扎特钢琴协奏曲的音乐会；不幸的是，我的这个念头萌发得晚了些，音乐会的票子早就售罄。可见，要在演出正在进行中的柏林爱乐音乐厅里找到一席空座位，在前新冠疫情时期是不可想象的。正因为观众席里乐迷不多，只有一架三角钢琴的舞台，显得更加寂寥，我觉得剧场气氛特别应景贝多芬第30、31和32三首钢琴奏鸣曲。

这三首钢琴奏鸣曲，完成年代为1818年到1822年。1818年，因耳疾诱发的耳聋，已让贝多芬听力全失，这进一步加剧了他的内心孤独；与此同时，那场著名的官司虽然帮助贝多芬争夺到了侄子卡尔的监护权，却因为他对卡尔管教过严又拙于沟通，导致卡尔对贝多芬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和反感。这两桩生活事件对进入晚年后体弱多病的贝多芬，打击非常沉重，这些情绪，不可避免地流露在了3首晚期钢琴奏鸣曲里，“他的音乐里仍有痛苦和挣扎、憎恨与嘲弄、诡异且理性无法解释的成分”，列文所言，是将贝多芬藏在乐谱中的心情“翻译”成了更多人能读懂的语言。只是，再饱满的语言表达都是对音乐丰富性的限制，俄罗斯钢琴家伊戈尔·列维特在柏林爱乐音乐厅举行的这一场音乐会，让我听到了对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又一种理解和诠释。

音乐会已经开始了数分钟，钢琴家还静止般地坐在钢琴前。柏林爱乐音乐厅里的乐迷向来很有素质，他们早就屏息静气地等待钢琴家奏响钢琴，饶是这样，伊戈尔·列维特又让自己静坐了一会儿，才触键送出贝多芬第30号钢琴奏鸣曲的第一个乐句——那是一个辨识度非常高的乐句，很多钢琴家都将其处理成犹如冰面碎裂的效果，但是伊戈尔·列维特却为这个乐句裹上了蜜色的冬日暖阳。何止这个乐句！在有些清寂的现场，1小时15分钟的弹奏中，在我听来，伊戈尔·列维特都添加进了暖意。他将非常时期带给他的情绪波动，都投射到作品里。

伊戈尔·列维特的这场音乐会，让我久久难忘，总想着用个什么方式感谢钢琴家带给我的极致享受，比如，买一张他2016年荣获留声机大奖的唱片《哥德堡变奏曲》。就在这时，传来了好消息。

四面出击后淘到的唱片已在路上，我知道于我而言接下来的这个秋季将会非常美好，因为，有伊戈尔·列维特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