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温柔

家里不大，但内心舒展，抬头望月，仍如那年身处峨眉山的竹林一样，似乎与心外的云岚雾霭清风从未断绝。

■ 李咏瑾

自从这两年把房子的贷款还完后，心里的安定喜悦便一天比一天更甚。

工作到现在如许年，这套房子是我努力工作攒下的唯一所得。这房子使用面积满打满算60平方米，紧俏而实用地划分为客厅、主卧、书房、盥洗与庖厨，此外多一寸空间也无，满满的鲜花只好植在3个飘窗之畔，向天伸手讨要一点为数不多的阳光。

但是环顾四周，面前一杯清茶袅袅，我已足够满足。

选房子，乃至人生任何一件事情的抉择，我下意识考虑的，便是心下的感觉是否舒展。想当初我选定这处小房子时，就被亲朋好友笑话胆量太小，纷纷建议我最好再找父母拿上一笔首付，加上自己的积蓄，尽可能贷款买所大房子，“要学会提前享受未来”，最好一直贷款到退休！我一听，发根直竖，冷汗如瀑。首先，不喜欢啃老，其次，我对于一切以小搏大、在压力中贪求刺激的快乐深感怀疑，正如我对股票基金饱含敬畏然后敬而远之。在大房子里紧绷着生活和在小房子里从容着自在，两种选择因人而异，只是我自己，心里住着林泉野鹿，还是更适合后者。

所以，抱定主意选择我的小房子起，就好像于山林雾气中发现了一处无人在意的小小泉眼，而我打扫干净附近的枯枝败叶，铲掉淤泥，正注视着它咕嘟咕嘟冒出活泉水——这是自己热爱的、清晰的、可控可把握的人生。

从此连加班都更具滋味——每天上班下班，天明日暮，路过那片焊花和星辰一起闪闪发光的工地——这地方就在我单位隔壁，仰头望去，似乎每一块渐渐垒起的砖瓦都可以具象为我每天工作付出的汗水：写下的每一篇稿子、审校的每一处错字、加班的每一处灯光，都能与房屋的钢架、泥灰、瓷砖一一对应……就好像农夫正望着地里的玉米渐渐拔节、地下沉甸甸的土豆拱起泥土、由青转红的苹果鼓鼓囊囊地挤出叶片……看着那些离地数十米的建筑工人上上下下地辛勤挥洒，他们创造着我们的生活，同时也在为自己的人生努力积攒着一些什么，这一刻，关于劳动的感恩和理解，我们如此充实而相通。

回想买房之前的数年间，我一直躬耕于人生，颗粒归仓地节约着自己的所得。那种心理有点像故事里的傻小子，在后院那株大树下埋着一个陶土罐，每次掘开罐口，将沾满了汗水的零碎钱币扔进去时，俯下身子，侧耳倾听从罐底传来的回响，那响声从空空落落到日渐充实，仿佛与日月同生同长，从半满到快满，那快乐清晰可闻，然而这隐秘的快乐戛然而止于缴交首付的那一天。

傻小子挑着自己的钱罐子，不是，是带着我那一张张储蓄卡赶到售楼部，看着售楼小姐取出一只小小的、通体黝黑的吞金兽，不对，是POS机。一张张卡就这样被塞了进去，伴随着打印端口吐出票据的吱吱声，多年的辛劳一轻、一空，反倒还欠下银行一笔钱。只见扔回来的空卡在桌面上跳跃，卡里各自只剩下几毛钱，我眼神茫然，内心空旷，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接过那几页薄薄的收据和证明，捏了捏，再一笔一划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好像海水中升起了一座岛屿，金光照耀，内心中突然多出一个从未有过的角落，拿脚踩踩，坚如磐石，安稳踏实——我恍惚半晌，这是终于有了一个完整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家”的感觉吗？

自此还贷成为生活的新节奏。因为不喜欢欠债的感觉，所以每攒下小笔整数，就忙不迭地提前去还贷，傻小子好像又找回了以前往罐子里存钱的快乐——关于这一点也总被精明的朋友笑话，说是如今懂得借鸡下蛋、借钱生财才算得上聪明人，而我这样太老实，看上去离财富自由差得十万八千里。是啊，可人生的滋味不就是来自身边各式各样的羁绊？甚至来自人生的种种“不足”。正因为“不足”，所以才对已有的东西摊在手心里倍加珍惜；因为“不足”，所有才有热忱靠着自己的双手更加努力地去创造些什么。比如看完家具装饰昂贵的图录，然后挽起袖子自己给农村师傅打的朴素柜子上漆，一来一去，满堂家具像模像样、经看又经用，价钱却只及店里采买的零头。穿着旧衣服在房子里一边打扫一边傻乐，深深感激生命中已有的“半杯水”的快乐，毕竟未来不远，踏实可期。

如今，已在这处小小居所里生活了好些年头，物欲低下的我，似乎再也没生出过有朝一日会卖掉这里更新换代的念头。家里不大，但内心舒展，抬头望月，仍如那年身处峨眉山的竹林一样，似乎与心外的云岚雾霭清风从未断绝。进进出出，家具和地板早已抹拭得光滑明净，房间里各处都深深浸染着自己熟悉的气息，一派书页、松木、花果清气的醇和，平日在家并不会发觉，偶尔出门几天回来，在打开门的一刹那，那气味温柔围拢，整个肩膀仿佛都卸下了所有的压力。现在正值初秋，飘窗上枝叶繁茂的瑞香丛中偶然飘落下一两片不小心睡倦跌落的叶子，那也是岁月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