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亲人，有话好好说

水缓缓地漫过来……此时，我们耳畔响起的，是颇具肖邦《夜曲》风格的钢琴曲。在我听来，这是《春潮》的最佳旁注：亲人之间何不用似水的钢琴音乐来表达对彼此的关怀呢？

■ 吴玫

没有铺天盖地的宣传，电影就在网上播出了。就算公映前动静不大，但题材的尖锐性还是让《春潮》很快就成为热门话题。

一个家庭三代女人构成的戏剧张力，能这么强大吗？其实，未必。只是，我们已习惯了银幕、荧屏上的母亲形象总是忍辱负重的、善解人意的、胸襟宽广的，蓦地看到《春潮》里的母亲纪明岚是那么固执己见、那么强加于人、那么蛮不讲理，惊讶过后观影者纷纷发表观感，特别是被纪明岚的蛮横刺痛了的那部分观众。

该怎么评判纪明岚无时无刻不在打压女儿郭建波的行为？该怎么评判纪明岚强硬地将外孙女郭婉婷拖出她母亲的怀抱强留在身边的行为？该怎么评判纪明岚一而再再而三地玷污已经死去经年的前夫的行为？电影《春潮》的导演野心勃勃，她想通过纪明岚、郭建波、郭婉婷三代女人、两对母女之间的纠葛，来阐述“你与母亲的关系，决定你与世界的关系”这一主题。《春潮》有没有完成既定目标？每一个《春潮》的观众有着自己的判断。我在观赏这部电影的过程中，仿佛总有一个小人在我的耳边嘀咕：亲人间一定要恶语相向吗？

《春潮》的开场戏是记者郭建波在采访一桩教师性侵学生的案件中大受刺激、给了嫌疑人一个耳光后，从城市最现代化的地块穿行而过回到母亲纪明岚的家里。纪明岚的家，是老旧街区里的一小套拥挤的老公房，郭建波一推门就看见一屋子的大爷大妈，他们受纪明岚之邀来家里排练合唱。郁闷至极的郭建波从人缝中挤进厨房，想用一根香烟来摆脱刚才那位嫌疑人带给他的恶气。那时，她一定想到了父亲，死于中风的父亲已经跟纪明岚离婚多年，饶是这样，纪明岚动不动就在郭建波面前、在亲朋好友面前数落前夫，指责的焦点是郭建波的父亲喜欢对女性动手动脚。点烟的时候，郭建波一定在心里分辨：父亲是不是如母亲呵斥的那样不知检点呢？可烟刚刚点着思绪刚刚展开，妈妈纪明岚就过来对着她一通埋怨：“你在干什么？没看见这么多人！还抽烟。有毛病。”不用说，由那个犯罪嫌疑人而联想到父亲继而对母亲生出的那一点理解，顿时烟消云散。

想用一部电影探讨与母亲的关系是否左右着自己与世界的关系，那是《春潮》导演的抱负，更多的《春潮》观众看过电影后产生的最直观的疑问是，亲人之间一说话就只能这样恶语相向吗？

纪明岚对郭建波说话的腔调，大多数人都不陌生。在我们的生活中，关起家门跟亲人说话时，和蔼可亲、温文尔雅、好言好语等等用来约束自己态度的提醒，多会被我们抛之脑后。明明是想提醒对方上班、上学不要迟到，就非要把话说成“还不出门？就知道你不迟到会浑身难受”；明明是想告诉对方可以出发去音乐厅里，却非要把话说成“你不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不死心”……是喜欢这么说话的人群天生脾气不够柔和吗？跟郭建波对话时，纪明岚就是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可是，一个坏脾气的人会让一大帮人挤进自己家里排练节目吗？会轻易接纳一个外人住进家里来还给她倒好温度刚刚好的洗脚水吗？会为自戕而去的邻居难过得痛哭流涕吗？可见，纪明岚的内心不是没有柔软的时候，只是，一跟亲人对话，特别是一跟与自己关系最密切的女儿对话，再柔软处也会瞬间变硬，就像郭婉婷说的那样：“姥姥变脸比孙悟空还快！”

或许，会有观众替纪明岚说项：纪明岚之所以一看见女儿就没有好脸色，是因为一看见郭建波她就会想到自己的前夫。在纪明岚的记忆里，嫁给这个男人以后，自己就开始节节败退，距离人生目标越来越远。纪明岚挣扎过，无处不用其极地想要躲开那个男人带给她的阴影，她成功了，离了婚，后来，那个一看见就令她义愤填膺的男人更是因病早逝，至此，纪明岚是不是封存起了不堪的婚姻往事？可她做不到。她没有办法假装看不见那个男人烙印在女儿郭建波身上的印迹，所以，她从来不给郭建波好脸色看，那是在不由自主地移情，将自己对那个人的愤怒悉数转移到了有着那个人一半骨血的郭建波身上。

愤怒，是一把双刃剑。纪明岚喷射给女儿郭建波的愤怒，致使家门外出色的新闻记者一进家门一面对母亲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冰冻人；纪明岚的愤怒也让自己突患中风昏迷在病床上了。唯有这时，我们听到了郭建波还击母亲的沉默里有着多么丰富的内容。替母亲擦拭干净手和脚，一句“你安静了，全世界就安静了”的开场白后，在昏暗的病房里，郭建波开始了一段长达数分钟的内心独白。她都说了些什么？她告诉我们，父亲并不像母亲描摹得那般不堪，是母亲对亲人一贯不好好说话的态度，让家庭分崩离析，让亲生女儿郭建波的成长过程里充满了苦涩。念及自己不快乐的童年和不快乐的少女时期，为了女儿郭婉婷能健康成长，郭建波才在母亲非常过分的挑衅下沉默以对。问题是，郭建波的退避三舍是解决问题的钥匙吗？

《春潮》结束在一组别有意味的镜头中：有纪明岚和郭建波的病房里、有郭婉婷与同学的操场上以及老年合唱团表演的舞台上，水缓缓地漫过来……此时，我们耳畔响起的，是颇具肖邦《夜曲》风格的钢琴曲。在我听来，这是《春潮》的最佳旁注：亲人之间何不用似水的钢琴音乐来表达对彼此的关怀呢？家庭和睦了，这个社会才会阳光处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