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稀之年相遇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偶遇费尔米娜·达萨，一人坐在门廊下，一人坐在花园杏树下的长椅上，他们没有对视，却心心相印，那是青春纯美的爱情。

■ 杜华辉

我总是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开一本书，在昏黄的灯光下，顺着字里行间去探寻一个人的一生，即便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在虚构的世界里，这一切却都是真实的。优秀的作品往往不会满足于仅仅讲述一个故事，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催人泪下的情感纠葛的间隙，作者总会试图通过对主人公生活的描述重新构建和展示当时的社会环境、风土人情。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便是这样一本值得人再三研读的作品，值得每个人沉溺其中，抽丝剥茧般去探索钻研。

爱，如同行人在漆黑的夜里偶遇的花朵，暗香迷人，无人知晓。故事从儿童摄影师杰勒米雅·德萨因特·阿莫乌尔的自杀开始。生前好友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到摄影师留下的书信后，乘坐马车，前往由褪色的朽木和锌皮屋顶盖成，大部分房屋建在木桩上以免露天污水沟里的水漫进屋里来的奴隶老城区。在镶着花边的窗帘和摆满精致家具和器皿的房间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见到了摄影师赫雷米亚的情人，从而揭开了一段秘密爱情。

而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参加完学生从业庆典，在院子里的芒果树下为了捉一只鹦鹉而摔下梯子去世后，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出现在乌尔比诺医生的妻子费尔米娜·达萨面前时，另一段秘密的爱情故事在我们面前像水墨画般浸染开来。豆蔻年华的少女和姑妈于午后坐在廊前，青涩的少年捧着诗集坐在福音花园树下的长椅上。他们各自忙着手中的事情，心里却想念着彼此。以至于多年之后，她在父亲的安排下嫁入豪门，他对她依然旧情难舍。时间至此，本应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却因他的执念，故事才能得以继续。

两段截然不同的成年生活，互相对比互相参照，将婚姻和爱情的议题摆在读者面前。费尔米娜·达萨在父亲的微笑里，在贵族妇女嫉妒的眼神里嫁入豪门。但看似一桩美满的婚姻，却因婆媳关系陷入困境。一次又一次的长途旅行所带来的蜜月期以及旅途中购置的新鲜玩意儿成为修补婚姻生活的强力黏合剂。而当遭遇丈夫乌尔比诺医生婚内出轨时，费尔米娜·达萨毅然离开家庭，逃离世俗的爱情，前往表姐的庄园反思冷静。

若说，这段婚姻里，她心中的爱是婚后在乌尔比诺医生的呵护中慢慢萌生的，那么在长达数十年的家庭生活中，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爱情，也已经被消磨殆尽。以至于在暮年时光里，费尔米娜·达萨都分不清楚，在这段婚姻生活中，她对乌尔比诺医生到底是处于真爱还是出于习惯。

在婚姻生活的对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因一直没有公开的爱情而被人们诟病，认为他有特殊癖好。在人们的质疑声中，他过着放荡的生活。他在有轨车上、在防波堤上、在灯塔上、在办公室……他在各种各样的场所邂逅不同的人，制造浪漫，以隐秘而又短暂的激情妄图取代费尔米娜的离开所造成的心理空洞，可是到最后，他却发现，他的花冠女神宛如当年夹在书中纯白的栀子花一样，暗自幽香，没有人可以取代。

在那段放荡的岁月里，在一段又一段关系之中，有纯粹的互相利用的激情，有演变成互相倾诉的友情，也有互相敬重的高于爱情的情感。当他得知心爱的人寡居之后，并没有旧事重提，而是压抑了内心的情感，有策略地发动了进攻。到最后，两个人，一个背着家庭生活的烙印，一个潜藏着浪荡生活的经历，终于在古稀之年相遇。

阶层、政权、战争、瘟疫将没落的封建社会折磨得千疮百孔。根深蒂固的没落贵族和新生阶层的抗衡充斥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最有意思的是，当年，费尔米娜·达萨的父亲——洛伦索·达萨因为身份问题，在爱情的道路上被女方家族刁难和轻视。多年之后，他与当年轻视他的那群人为伍，在女儿的感情生活中横加干涉：他和他们一样，做梦也想让自己女儿嫁入更高的阶层中去。生活的最后，他终于变成了当年自己所讨厌的那群人。在费尔米娜·达萨与乌尔比诺医生确定了关系之后，她曾受到无数来自那个阶层女人的诽谤和威胁。即便是在婚后，她也因为身份问题被婆婆和小姑子们刁难。

每一次当她旅行归来，带着新生的新奇玩意儿和举止做派出现在没落的贵族圈层里时，总会惹来无数的非议或者赞叹。她渴望新奇，期盼新生，质疑旧有理法。在那个时代，费尔米娜·达萨代表的是充满活力的新生阶层。这也是为什么摄影师和他的恋人只敢秘密相爱，而费尔米娜却在新寡一年之后，就能与幼时恋人一起踏上甜蜜的旅途。

我在一个论坛里看到有人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坚持了五六十年的爱，到底是真爱还是因性格偏执所造成的病态现象。故事开始的时候，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偶遇费尔米娜·达萨，一人坐在门廊下，一人坐在花园杏树下的长椅上，他们没有对视，却心心相印，那是青春纯美的爱情。

当费尔米娜·达萨结婚之后，他们在各种场合偶遇，他的心里都是五味杂陈，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了一些变化。从开始哭着嫉妒，到最后笑着羡慕，这个男人的心在爱情的重击之下坚强地成熟丰满。原本，在费尔米娜·达萨新寡之后，他去追求她，我也以为是他性格偏执的执念。直到他们在船上，他闻到了她身上发酵的老人味道，却依然心生爱意地对她说：“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真”，我便相信，这份爱从开始到最后，从来就没有间断过。他们的爱，就像飘荡在马格达莱纳大河的水面的船上挂着的代表霍乱的黄色旗子一样，冲破阶层，穿越时代。

翻过最后一页，便如同看尽了那代人的一生；合上书，便如同合上了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