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折叠这方手绢时,我感觉自己折叠的是自己过往的岁月,折叠珍贵的记忆,折叠自己的前生今世。
■ 老九
我大约算得上是一个有些古派的老男人,因为我至今还保留着用手绢的习惯。
是的,现在手绢很少见,就像竹简被纸张代替一样,现代人绝少用。商店里难觅踪影,网购也难买到。是不是现代人都不需要手绢了呢?那倒不是,而是被餐巾纸给替代了,一次性,擦罢丢弃,很潇洒,便捷。
我不用餐巾纸,顽固守望一方手绢,不是为了省钱,而是生命中有难以割舍的牵挂。
我从小就与手绢有缘分。甚至某种意义上,它近乎成了我的一个标识,一个logo 。这话说得有些离谱,但是真的。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胸前就飘有一方手绢。
小时候,我在湖北大冶马叫山下与奶奶相依为命,许多该铭心记住的事儿,都被我忘记了。但其中有一件,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那就是我小时候鼻涕多,奶奶在我的襟前系下一方手绢,却让我成了当时村里孩子们中唯一的存在。以至于村里人笑我:人家是挂红旗,戴红领巾,你是脖子底下吊一条鼻涕袱!我的另一名号也因之而诞生:那个吊鼻涕袱的伢!我们村里人,还没有毛巾一说,称毛巾为“袱子”,洗脸的毛巾叫“洗脸袱”,因为这个物品的形状和功能,与乡下人用的包袱存在关联,于是,我襟前的这个劳什子就是“鼻涕袱”。
奶奶在人前也不计较人家怎么说,回到家,她对我说:什么鼻涕袱,人家明明有好端端的学名呢——手绢,这叫手绢。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我相信奶奶的话总是对的。奶奶会写一手如同字帖的颜体毛笔字,会用古老的唱读来吟诵千家诗,村里没有谁会。
我从记事开始,就与奶奶形影不离,连她下地干活,晚上开家庭成分训话会,“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我都要守在她的身边。
那年我大约三岁,因突然有急事,奶奶要赶去20里外的果城里姑姑家,临时让隔壁一个老太太代为照看一下,她当天会赶回来。但奶奶显然是高估了我的独立生存能力,当我忽然发觉不对,立刻就有如百只猫爪挠心,疯找,正哭叫无门之际,忽听得老太太与人耳语一句:去他姑姑家了,晚上回的。我立刻冲出,就朝那隐约的方向追去。是一路小跑,身形与地面形成锐角,步态踉踉跄跄,只看到脚下的路面如流水一样往身后流……半路上,奶奶返程,老远就看见前面路上有个孩子,面孔辨认不出,但襟前独特的缀饰物却熟悉不过,那是一方迎风飘舞的手绢。一声惊呼,她立刻加快了裹过的小脚,向那方手绢奔去。
这一段祖孙之间的小小距离,让我想来想去想了40多年,常想常新。我感觉这方手绢,就像无人操纵的指挥棒一样,在左右摆动着,节律刚好与一老一少两双脚行进合拍。
奶奶抱起了我。我隐忍了一路的委屈和惊恐,此时才冰消雪融,并大放悲声。奶奶也哭了。一方手绢,写下了祖孙别后重逢的悲喜录。
从未有过的这一路奔袭,让我当夜发烧,梦中说胡话。第二天,脚和腿疼得钻心,没法下地。
以后的成长和成年的岁月中,我看过不少电影,如朝鲜影片《卖花姑娘》,让很多观众泪湿手绢。但奇怪的是,影片中的朝鲜人似乎没有用手绢的习惯。我记得有一部《原形毕露》的影片,两个分别久远的姐妹(其中一个是整形过的特务)相见,彼此有泪,彼此都用连衣长裙胸前的飘带,为对方拭泪。兰花指夹飘带,优雅如观音拈花,印象深刻。知识女性都不用手绢,何况男性?
日本则不然,手绢成道具,被电影放大,拍出了打动人的杰作,这部杰作的名称就叫《幸福的黄手绢》。男主角由沉默硬汉高仓健担纲。他扮演的回头浪子,经过牢狱之灾后,怀疑前妻是否还能接受他,是否还给他机会。刑满出狱前,他鬼使神差地去信前妻,约定,如果已经成立了新家庭,就让门前的长杆空着。如果还是一个人,并且还在等他的话,那就在家门前的长杆上系一方手绢,黄色的。不料,一路忐忑不安,一路近乡情怯,甚至到了门口,因担心受辱而决然掉头走人。这时,同车人大呼小叫,那门前长杆上系上的不是一方黄手绢,而是无数的黄手绢,在迎风呼啦啦飘飞!剧情峰回路转,硬汉凄然落泪,观众怦然心动。
在西方的电影界,我看到卓别林、阿兰·德龙,都对手绢颇为钟情。卓别林夸张,他扮演的流浪汉,一次被驱赶中大裤裆被刮破,他从破处扯出一块布当手绢,优雅地揩揩鼻端,叠齐,插在左胸前口袋上,让观众捧腹大笑。阿兰·德龙总让人难忘他的戴眼罩的剑侠形象,但他着正装时,插在左胸前口袋上的手绢,为他平添了无限的侠骨柔情,功效不在眼罩之下。
可见,手绢的魅力,并不受国别的制约。这方尺幅棉织物或丝织物,承载和传递的人类情感,它有实用功能又有审美功能,它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它是一方人类情感的信物。
在我们的阅读中,《三言》《金瓶梅》《红楼梦》等典籍中,描写手绢处可谓比比皆是 。在戏曲舞台上和魔术表演中,一方手绢的魅力更是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方手绢在中外文化的襟前,曾经久久地风雅着。
当然,这些与我的“老牌男人”习惯,关系并不大。我只是略带任性地恪守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并无以此来带动身边人珍惜生态的企图。我从来就没有算过一笔什么账,如果多少人不用餐巾纸而选择可以重复利用的手绢,将会节省多少能源,保护多少森林资源;那是经济学家的事情,我不敢奢望。
它只是我个人情感世界中的经幡。
我洗汰手绢时,从来都是选择香皂,手绢晒干后自然就混合了阳光的芬芳,分外好闻,让我感念生活的美好。在折叠这方手绢时,我感觉自己折叠的是自己过往的岁月,折叠珍贵的记忆,折叠自己的前生今世。我会从这方手绢中看到那个吊鼻涕袱的伢!会看到扔下我远行了40多年的奶奶!
远方招手的手绢,何其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