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城里在一片群山的包围之中,像一枚能够长成熟的果子,群山似乎就是保护这枚果子的果皮。比起外面的世界,的确是保守了几分,落后了几分,但正是这相对的保守和落后,反而捍卫了绿水青山。
■ 刘放
果城里这个地名,小时候曾经给我带来错讹,三个字也能组成小小迷宫,看我笑话。它笑人家有眼不识泰山,笑我有眼不识果城里。
我的姑姑嫁往的罗文俊村,就在果城里的“城里”,湖北大冶太婆尖山下,幕埠山脉余脉的一支。我自小从奶奶和姑姑的嘴边与之相逢。但不知是我的听错,还是她们的说错,或者原本说的字音与现在字面有异,我往往听成是“苦城里”。那时有一种农作物叫苦荞,去姑姑家的罗文俊路畔,都是这种红杆白花的作物,也就地名、作物名混淆了。也读成过“古城里”。感觉与县城比较靠近的刘胜二村相比较,这里明显民风古朴,衣饰言语也多少有些古奥,有些闭塞,因而也显得有些落伍,文明时尚度略有欠缺。
这当然是我的想当然。但我仔细回忆,至今仍感觉奶奶和姑姑口中这个三个字的头一个字音,都是“苦”或“古”。
实际上的“果”,当然与“苦”背道而驰,是果皆甜。有苦瓜,没有苦果,除非这果未及成熟。字面中的“苦果”,完全是引申义,与自然中的果味风马牛不相及。与古倒是一脉相承。每一种水果,无不是从远古开始,就一直酝酿于地心,经由树木的根须和树干到枝头,向这个世界宣告它古老的存在。
果城里盛产水果,并非从字面推断,乃是我根深蒂固的印象。从我的家乡刘胜二村望着大冶县最高峰太婆尖的方向进发,走白沙马路,过范铺、阴山沟、谢梓、胡归、姜桥、胡庚、刘子博,立定思索片刻,笔直走是龙角山,往右就进了果城里。右手一侧,有一座刀砍斧削般的山,山下有清澈悠悠可见底的小河,一山一水仿佛城门和护城河。
罗文俊村周围的好几个村庄都姓罗,像一个树上分出的枝丫,罗文俊有上门下门两个村,附近还有罗家垅、罗家庄、罗家畈、罗家园、罗家新屋。有时一恍惚,感觉几个村子相约铜锣密敲,群山回应,当当当,捂耳朵都来不及。但这里的水果诱惑力太大,为了口舌之乐,咱也得掩耳盗果,一溜烟白沙马路果城里行。
借以小时候清澈的目光回忆,我总是惊叹于这刚进果城里的罗门家族风水不凡。站在罗文俊下门村的村口,能望见对面有白水台寺庙的山腰,山形日影孕育幽幽蓝光,这是一种炊烟形成的山岚加上太阳光斜刺穿透,所带来的一种近似于佛光的光影,变幻多端。
远处半山腰的柳家村,村后的翠竹林似乎掩藏微笑,配上其上寺庙的粉墙黛瓦,愈显山水含情,虚空蓄意。无须扭转头颈,眸子往右一忽闪,就能看到狮子口上亮晶晶的水滴,一年四季不断。这狮子口的说法似乎有误,字面上容易错觉成一面血盆大口,其实全景就是一座钟乳石土质的雄狮,靠山而坐,水滴从其头顶顺额际而下,像知错悔改地垂泪,也像思念催逼之下的隐忍难熬,或许还是为它身下的罗家畈那片李子看得见吃不着而委屈气恼?
罗家畈的李子,堪称一绝。罗门家族,村村都有梨园,唯独罗家畈独异,有梨不算,还要有李,还要李子量大质优。春天开白花时节我没有印象,但夏天李熟时节,我是见过的,那黄澄澄、红艳艳的果子,包围了整个村子,像一个素颜村姑佩戴一条黄红纱巾。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见过诸多的果园和村落,但都不及这罗家畈融二者为一体,秀外慧中,中看也中吃。
我的家乡刘胜二村离这里空间也不过十几里地,却显得有些穷山恶水,只有光秃秃一座矮小的石头山,估计早先并没有名字,现在所叫的名称是日本人侵占时在山顶修过炮楼的产物,叫“炮台垴”,带有屈辱的标签。河沟干脆没有。所以产果很少。有两户人家门前有枣数株,对满村的孩子来说,却明显僧多粥少。而且枣树就在人家门口,树又高,孩子们徒有觊觎之心。只有在狂风暴雨之夜,会躲在床上带来一番小算盘噼里啪啦响,但英雄所见略同,天刚蒙蒙亮时出门奔去,树下已经是数条身影叠合,且咕哝着骂骂咧咧,不知是骂枣还是骂寻枣人。
如此一来,村后一棵橙就遭殃了,原本果子可以长到拳头大小,如今在它们刚刚长到可比指甲盖时,就被一帮馋猴摘光,酸苦得龇牙咧嘴也幸福得吱吱怪叫。
正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当有一天,我姑姑从他们罗文俊挑两只大箩筐组成的一担枣子进刘胜二村,满村人的喜悦堪比当年赶走日本鬼子的犒劳三军。每家都会接到一升子枣,这粒粒溜圆的枣子装在方方的量米升子中,也像裂开的大嘴露出喜悦的门牙。我感觉到,姑姑挑的何止是枣子啊,她两只箩筐里装的分明是整个果城里!让果城里外的人们,领略到了果城里的慷慨和美味。
其实那时我姑姑家经济相当困难,7个子女张嘴要吃饭,姑父一个月才32元的工资,也是一年四季吃不饱,冬天穿不暖。三个表弟中,老二剑平身高力大,带我经过狮子口去远山斫柴,从不吝啬力气,帮我斫,帮我捆,星斗满天时出门上山,暮色四合时下山归村。而且,他还有一股不怕天不怕地的“二气”,记得他领我们去罗家畈偷李子,非常紧张刺激。
星光蛙鸣中,我们像电影中的侦察兵,匍匐着靠近李子树,扔一粒石子儿,投石问路不见反应,他急不可待地立起,跳将起来拽住一枝丫猛摇,李子就像雨点般坠地。他弯腰摸几粒就撒开脚丫子奔突,带着魂飞魄散的我一并夹着尾巴逃窜。反倒是老三邦平口袋了塞满了李子,慢腾腾地跟上来。他说他不怕,被抓住了也不会怎么着他,因为他的确没有摇树,不过捡掉地上的果子。主人要回这些果子,拿去就是。
若干年后,这个罗邦平娶的表弟媳是果城里深处殷祖附近的董家姑娘,她一家的李子园可以赶上整个罗家畈半村的李子。我听了心生感慨,问当年稳笃笃“捡”李子的人,若是我们当年就认识小董,那该多好,那就不屑于去偷了,她一定会送很多给我们。不料他听了说,即便去她家偷,也不必害怕,被抓住了就说,有什么好捉的,这偷李子人日后还是你们家的女婿呢!
如今,他们追随在腾讯工作的儿子,到了深圳,我看见小董在微信的朋友圈里晒深圳街头风景树上的荔枝和芒果没有人摘,就猜度,她也许会想到她家乡的那一片李子园吧?
果城里在一片群山的包围之中,像一枚能够长成熟的果子,群山似乎就是保护这枚果子的果皮。比起外面的世界,的确是保守了几分,落后了几分,但正是这相对的保守和落后,反而捍卫了绿水青山。
生活教训人们,这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外面世界的人羡慕都来不及。
而我呢,当年不能读高中,是姑姑求人让我“曲线救国”读了高中,又幸运地赶上了高考,出县出省。于是,我这棵小树才不至于早早夭折,如今倒挂零星酸涩小果。我自幼吃果城里这么多的果子,血液中也一定有几分它的特质;也许,我这个姑姑的侄儿,也勉强可算是果城里的一枚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