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智慧的文化前贤,不但给我们留下了言传,还留下了身教,站在河边的联想。
孔夫子站在河边望着河水感叹,岁月就像这河水一样流逝啊。以河做背景,这幅剪影非常棒,常出现在了我们眼帘。在我们古国的文化画廊中,这是一幅很有名的剪影。
但更多的,还是默默无闻者的影子,如河水中摇曳不定、稍纵即逝的幻影,很少存留。即便存留了,也无关痛痒,很私人化的鸡毛蒜皮……
我到苏州做新苏州人,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那时,古城人不多车也不多,我所住的那条临河的小街,倒是忙而不乱,旧而不破,朴素而雅致,像一个临河自顾倒影的良家女子,勤劳着,贤惠着,知足着,也相夫教子对未来憧憬和巴望着。
这条街,叫枣市街。外地如山东安徽等地船运来的枣子,在这里批发交易。但我到时,已经看不到任何枣子的迹象了。街边的河水不声不响地流,但不再送枣子来。
据说20世纪70年代,有一个高鼻子黄头发的老外,胸前挂一个相机来到这条小街拍照。他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弯着腰身拎一个红漆描金的鼓状圆桶,娉娉婷婷到河边,感觉很有风情,立刻蜜蜂追花般尾随而至。但看到原来是到河边揭开盖子,洗刷马桶,才大失所望捂着鼻子离开。这个捂着鼻子的形象蛮滑稽的,鼻子肯定没有受伤,那时的空气中也少雾霾,不会让他碰了一鼻子灰,但他讪讪离去时,还是捂着鼻子。
离去的老外很执着,继续蜜蜂寻花粉般沿河边找题材,终于是又看到一个收购旧货的老太,在晾晒五颜六色万国旗一般的收购品,感觉很入镜。这回,是老太挺身而出阻拦了。在老外忙着调试光圈速度之际,老太太警察阻止违规车辆通行一般,伸臂并拢五指,挡在了他的镜头前,用苏州话说:你这是坍我伲苏州人的台啊,是坍我伲中国人的台啊,要拍照,去园林拍不好吗?那里鸟语花香,那里亭台楼阁,风景大大的好,跑到这里来拍破烂,良心大大的坏了嘛,这可是不作兴的哇!
老外一看老太太愤怒的表情,连忙OKOK,收拾起相机走人。
这故事非我杜撰,而是我亲耳所闻。这一老一少两个女子,是母女呢。老太太我没有见着,少女我见着了,但已经是人近中年了,叫爱珍。她在布鞋厂工作,经常带回大量的做鞋材料,利用晚上时间加工,早晨打包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带到单位。有时鞋不多,又正逢下雨,她匆忙中穿好雨披,就将两串鞋晃悠悠挂在自行车龙头的两端,正好在雨披的庇护之下,骑着叮叮当当作响的旧车,冲进雨幕。我辅导过她女儿写作文,她还送我一双布鞋作酬谢。那是一双很好的布鞋,我穿了八九年,搬离这条街时,还带走了这双鞋。
爱珍的独女儿当时读小学五年级,功课不错,是班上的班长。爱珍从来不让女儿插手倒马桶的事,总是她本人上班前处理好一切,天晴就将马桶晾晒在河边。
爱珍家是当时一个门洞进去的六家人中一家。她其实是个最没言没语的人,也不是最好看,但我在近三十年后想缘于这个门洞叙叙旧,却是从爱珍开头。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大约她是有些像街旁的河吧,河水也不说话不喧哗,但她腹中诸多的故事,谁能猜得透呢?
六家人中,最高腔大嗓的女人,一定属红妹。她牢骚不少,快乐也多,一天到晚,常挂口头的是一句“娘个冬澈”。我听不懂这句苏州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记音,但感觉不是粗俗不堪的话,因为她对她老公女儿也是这么开口闭口。对邻家的孩子,还往往是以这个口头禅表示喜爱和赞赏。
红妹有一绝,就是当众与根妹的老公胖胖调情。当着根妹的面,当着自己老公女儿的面,一有什么新电影上演,她会大声招摇:胖胖啊,刘晓庆又有新片子了,阿要买两张票我陪你去看看,这回她与姜文有啥新花头经!
胖胖是钳工,家里工具齐全,技术又好,业余会外出找点外快,贴补家用。他老婆根妹是个瘸子,但很能干,家务活他不用插手,还给他养了个健康活泼的儿子黄毛毛。胖胖人勤快,好说话,一个门洞里六家人的自行车,基本上都是他义务修理,大家就不时塞点好吃的点心糖果给他儿子,当酬谢。红妹自己的车是胖胖修,连自己在豆腐厂工作的老公车坏了,她也好意思让胖胖修理。那语调是嗲嗲的:胖胖啊,老公的车坏了,帮忙快点修修啦!格个赤佬,本事嘛没的,面子嘛要的,自己不好意思求人,让家主婆求人,就不怕家主婆跟人家私奔跑了。胖胖动作快点啊,我一家三口还急着外出呢,回头送你豆腐干啊。是真豆腐,不是那种“吃豆腐”的豆腐啦。
夏天酷热,根妹咕哝一句爱珍的女儿,说这么热的天儿,一个人在房里看啥个书,不怕中暑。红妹立刻添油加醋大声吆喝;爱珍啊,根妹讲你家小娘鱼在读啥个书嘞。
红妹有些咋咋呼呼,但并不让人讨厌。
夏天的傍晚,是这条小街最具风情的时刻,主要是各家都上阵,表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好戏。戏的内容,在各家搬到河边的小餐桌上。
一般说来,最丰盛的是小宋家。她本人在外贸公司工作,老公在电信局工作,那时候装电话都要送礼排队,日子最滋润,餐桌最丰盛。红妹和根妹两家的餐桌,总是靠得很近。红妹的毛豆炒萝卜干、芹菜杆炒豆腐干,嚼得嘎嘣脆响,声震河边。她边吃边摇扇子,自己女儿几扇,旁桌黄毛毛几扇。根妹的餐桌上,最让她得意的一盆菜,是黄鳝一条田鸡两只外加几只虾和几只田螺的大杂烩,浓油赤酱,味道非常。关键是这其中的食材,非菜场买得,乃胖胖工余从近郊的水田河浜捞的,属于勤劳添美味。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顺着河边小餐桌探究下去,有很多滋味丰富的故事。
往往这时候,黄毛毛会从门洞里飞奔到餐桌旁,告知力力头与他女朋友在关着房门香面孔的新闻,逗大家哈哈大笑。
所谓香面孔,就是苏州人说的亲嘴。
力力头是爱珍丈夫的小弟弟,也就是她的小叔子,近视,工作不好,工余给送煤球的父母打下手,但人高大威猛,还孝顺,据说正在谈的女朋友是房管局局长的女儿。力力头恨黄毛毛恨得牙根痒,门缝糊上纸,总被黄毛毛捅破,使得他与女朋友在房内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碍手碍脚,甚至兴趣全无。力力头就逗黄毛毛叫他阿爹,占点便宜,不叫就大巴掌打小屁股,嘻嘻哈哈暗中使劲,拍得黄毛毛哇哇哭叫。胖胖不乐意了,起口角,两人见面面孔扭向一边……
红妹于是发牢骚,房子太小,墙壁是薄板,放个屁隔壁都能听见,做啥好事体都不能尽兴,啥时候能分到一套新公房啊!
那时,还没有自己买房一说,更别提炒房了,大家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单位分得一套两室一厅带煤卫的福利房,五六十平方米,就洪福齐天了。
于是,力力头女朋友一来,大家都感觉到是来了微服私访的女皇,人家是房管局局长的千金啊。但很少看得见她,总是晚上来一下,飘然而来,绝尘而去,有点聊斋里出没破庙的狐仙意味。大家都感觉力力头的这婚事可能性不大,就像门口河水中的一轮明月,近在咫尺,明媚可人,但难得捞上来。
但事情的最后结局呢,是梦想成真,那女孩在人高马大的力力头身边,小鸟依人,照亮了破旧的一条河沿枣市街!
当然,很快,他们就搬到他们分得的新房了。
值得一说的,是力力头的婚事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有黄毛毛父子的相助。黄毛毛掉进了门口的河里,胖胖救子心切,噗通跳河,却忘了自己水乡生水乡长其实不会游泳,就成了大小秤砣直往河水中下坠。正巧力力头帮父母送完煤球回来,衣服不脱也跳河,幸亏了他水性好,又拼得命,几经周折,终于是一手揪住一个头发,踩水拖着父子上岸。
事情并不大,但在报纸和电视的报道下,有几家中外合资公司都注意到了,争相聘力力头做他们的保安,而且还是领头的。于是,穿上新制服黑皮靴的力力头更是帅气逼人,收入又可观,引得不少女孩抛媚眼。这时,那传说中的房管局局长女儿发话了,别浪费表情啦,我们证都领了,是正规的营业执照啦。
如今,这条街都拆迁了,重修了别墅,住的人都是另外一批人。
但河还在。估计这里的故事,偶尔也会河水一样流过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们梦中吧。
我曾穿着布鞋,去溜达过两回,站在河边想入非非,在外人看来,也成一帧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