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伤疤，是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岁月给人的身体上留下的特殊烙印。那个年代成长的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疤痕的印记。凭借这些疤痕，可以读取一个人的记忆，也可以警醒世人：先苦后甜来之不易。

■ 杜华辉

我和陌生人之间拉近距离，常用的一个招数就是让他们猜猜我手上的伤疤都是怎么来的。

我的右手背中央有一块伤疤，呈规则的圆形，十分显眼，每一次被人问起“你这块伤疤是用烟头烫的吧？”，我都将两只手背全部展示给他们：你看，手指骨节处，以及手指缝里都藏着伤疤。那块圆形的伤疤跟这些不规则的疤痕一样，都是小时候生冻疮留下的痕迹。那块圆形的，以前也是不规则形状，但因为它在手背中心，随着手掌长大，慢慢就变成了圆形。

小时候，渭北地区的冬天特别冷。基本上霜降之后就要开始穿棉衣了。棉花和粗布做的花棉袄，袖口处接一个刺绣的老虎头：手能从老虎嘴巴里伸出去，也能缩进来，大人们以为可以防风御寒。其实，这样花哨的物件远不如一只棉花袖筒来得实在。那时候，很多女孩都有一只袖筒：棉花做的十几厘米长的空心棉袖节。天冷的时候拿出来，两只手从两头抄进去，特别暖和。但是，即便有重重措施的保护，依然免不了生冻疮。那时候的农村条件艰苦，且小学作息时间比较严苛。一般早晨五点多就要摸黑起床，然后踩着一路的冰冻泥土去学校。学校的窗户因为年代久远而失修，大多数玻璃都是残缺不全。外面冷风一吹，坐在教室里像是站在了风口上。拿笔写字，一会儿工夫，手指头开始变得又红又肿，又痛又痒。晚上回家，先让把手放进热水盆里暖着，手在热水的刺激下变得通红一片，奇痒难耐，让人忍不住想要抓挠。晚上睡觉时把手压在屁股下面，用体温和热炕的温度来暖化，也是不行。等到春暖花开时节，手上的冻疮开始消散，便如同上万只蚂蚁在伤口处吸吮，苦不堪言。不小心挠破了皮，便留下了疤痕，满手疮痍。

我理发时，总会被理发师提醒：“你的后脑勺上有突出来一块伤疤，上面没有头发，我不能给你理太短，头发长一点能遮住疤痕。”这时我才想起，对啊，后脑勺上是有一块疤痕呢。因为这块疤痕平时看不到，因此常常被我遗忘。但对于它的来历，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以前农村小孩没什么玩具。麦草垛子、大土堆子、草根树叶……都能成为小孩们的玩具。那时农村收割麦子都是纯人工。唯有碾麦子的时候，给一只碌碡套上铁架子挂在拖拉机头后面。拖拉机带着碌碡在摊开的麦子上奔跑碾压，就会把麦衣碾碎，碾出麦子。但是在农闲时节，套在碌碡上的铁架子就被拆下来搁在村子的某处。小孩子们闲来无事，围在铁架子旁边玩耍。淘气的时候，便像小猴子一样在铁架子上翻过来翻过去。我就是和小朋友们在铁架子上翻的时候，后脑勺不小心撞在了三角铁上。

一阵剧痛之后，感觉一股热流从头后面留下，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别的孩子一看，“流血了……头破了……”喊叫着向我家奔去。父母听见孩子们的叫声，连颠带跑怒气冲冲赶到现场。二话不说，先一脚踹在屁股蛋儿上，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又一把抓住你的衣领拽起来，开骂：“谁让你这么不小心……”这才开始检查伤势。看着伤势严重，只好用自行车载着去村卫生所。我记得那时候村卫生所的大夫算是我爸的一个舅舅。他说，这伤口恐怕要缝几针才行。我爸问大概多少钱。他舅舅说，恐怕需要你漆画的一副棺材的手工费。当时到底多钱我不记得了。只是后来在成长的岁月里，我爸总给我说，因为我那块伤疤，让他平白无故花了多少钱。

天气变热之后，短裤开始上身。低头系鞋带，便能清楚看见膝盖上的一道疤痕。这是我高中时候留下的。那时候已经从农村转学到县城，在当地属于最早一批接触互联网的学生。那时候家里给的生活费基本都是固定的，即便是家有余粮，也不可能给钱让你去网吧。于是，便想方设法地省钱。那时，一个月要回老家拿一次面粉。我们老家在岐山县最东边，县城在岐山县最西边。单程三十多公里，需要翻越三沟六坡才能抵达。父母让我回家拿面粉。给了车费，被我攒了起来。一下楼，偷偷骑着自行车就回老家去了。自行车后座载上一袋面粉之后，再匆匆赶回县城。往返六十多里地，刚好需要一整天时间。有一次，车轮上面的发条有些松动，导致下坡时后轮左右摆动。心里想着回去之后先把发条修好。谁知在下最大的那个坡时，自行车后轮突然摆动厉害。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飞驰而过的树木景象也变得模糊了……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胆儿大，就在自行车快要摔倒的时候，我从车上一跳，车子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人躺在石子路上向前滑了十几米远。路过的一个女人匆匆赶来将我扶起。看着满脸满手的血，下巴和两个手掌都被磨破，两条裤子上膝盖处被磨破，和着血粘在一起，鞋子被甩出去很远，幸好面粉落在旁边的草丛里，完好无损。女人帮我稍微用水处理了一下伤口，帮我把面粉重新放上自行车后座，我便推着自行车一路走了回去。那时候虽然看上去浑身血迹，但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虽然很辛苦，但摸着兜兜里省下来的钱，还是很开心的。

人和人之间可能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眉眼之间有些相似，背影身材可以以假乱真，声音迷幻不辨雌雄……甚至，有很多双胞胎集所有相似点于一体，但是，倘若两者之间存在一道疤痕，那么便会极易分辨。

这世间，在同样的位置拥有一模一样的伤疤，这个概率无限接近于零。伤疤，是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岁月给人的身体上留下的特殊烙印。那个年代成长的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疤痕的印记。凭借这些疤痕，可以读取一个人的记忆，也可以警醒世人：先苦后甜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