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 杜华辉

每年，一到春节前，就想起小时候的村庄。半边盖的房子上贴上春联，廊檐下挂着红灯笼。木头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在一阵鞭炮声里穿过前院的砖雕影壁，便把春天迎进了家里。半边盖的房子和关中地区的砖雕艺术，是渭河流域的居民从洞穴搬到地面开始建筑后千百年来的艺术凝结。这种带有地域特色的建筑艺术其实现在已经很少能够看到了。

记忆往前追溯。小时候的新年，往往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的。腊月二十三这天早晨，女人们早早起了床，先在庭院里撒少许水压住灰尘，再把庭院和堂屋打扫干净，便开始做饭。在我们岐山，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都会吃臊子面。臊子汤里的配菜都是提前一天洗净切好的，只等醋一下锅，那呛人的香味弥漫开来，还在睡梦中的孩子就已经警觉，新年要开始了。

臊子面食用方式与别的面并没有不同。但在开吃之前，先用在一个碗里捞一筷子尖儿的面条，浇上臊子汤，让家里的长子端去院子正门前面。正门两侧分别倒一些碗中臊子汤，寓意为，请家中作古的先辈和守护家园的神祇最先食用。然后，一家老小才会团聚一桌，开始吃饭。一顿丰盛的臊子面后，妇女们把去年家里供奉的门神、土地、天神、井神、仓神、灶神等神像撕下，在鞭炮声中用火点燃，算是送诸神返回天宫，向天神汇报这一年在人间的所见所闻。这春节，便开始了。

所谓年集，便是春节前，在镇子上形成诸如庙会一样的集市。那时候，冬季农村物资贫乏，只有到年关的时候，才会有商贩千里迢迢去南方运了新鲜时蔬来贩卖。人们平时买菜，大多是土豆南瓜这些比较容易存储的，只有到春节前后，才会买一两斤鲜嫩肥厚的韭菜，等着大年三十晚上包饺子。过年的集市只在大年三十之前才会有，所以，过年期间所有的物资饮食，都要提前采办齐全。若是有所遗漏，便只能等到正月十五之后了。

腊月二十三送神祇。从腊月二十四开始，男人和女人的分工就很明确了。男人们上街采办家里过年所用的桩桩件件，女人们开始忙碌春节期间家人的饮食，以及招待客人所需要的东西。在腊月二十四到大年三十儿这几天里，她们不仅要处理好男人们从集市带回的所有蔬菜瓜果鸡鸭鱼肉，光是蒸馒头，至少需要一天时间。

蒸馒头之前，先要准备好柴火。最好的柴禾是玉米芯和树木干枯的枝丫砍成的柴。当然，这些都会交给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孩子去处理。女人们负责和面、发面、揉面……把面团做成馒头、包子、花卷等带有技巧性的流程。小孩子这天便注定不能出去玩耍了。家人需要他们坐在灶间，不断向锅底添加柴火。一般来说，一个家庭在过年期间，至少要消耗两锅馒头、一锅花卷、两锅菜包子、一锅糖包子。光是蒸包子这件事情，就是一件很浩大的工程。很多时候，需要举全家之力，至少耗费一天的时间。

馒头做好之后，接着便是煮肉了。这个环节是小朋友们一年之中最期待的时刻，其次便是收压岁钱。这一整天，都是在处理各种肉食。先是做臊子。因为在我们岐山，春节期间的早餐，几乎都是臊子面。所以做臊子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家庭主妇能不能受人尊重，唯一的评价标准便是看她把臊子做得好不好。臊子做得好，便是妇女中的佼佼者，很多人便会慕名前来求教。而煮肉基本都是男人的事情。大块的猪肉和猪头猪蹄猪下水一起下锅，女人们从主厨的身份立刻退居二线，成为灶膛里添柴烧火打杂的帮手了。男人和女人之间默契的配合，既起到分担的作用，又能调和夫妻之间的感情。而我们小孩子，只需要等肉香四溢的时候，等大人们从骨头上剔除大块的肉，将这些还带有少许肉的骨头塞到我们手中，便能让小馋虫们啃一整天。

蒸馒头、煮肉这些特别耗费力气的事情做完之后，女人们通常会休息一天，然后再用一天时间洗净家里所有的衣服和床单被罩，大年三十儿就来了。

大年三十早晨，天还没亮，家庭主妇们就早早起来开始做饭。一锅热辣鲜香的臊子面出锅，先让长子去泼了汤，家家户户点燃爆竹，开始吃饭。在这件事情上，女人们也能暗暗较劲。谁家爆竹声响得最早，便说明这家的女人勤快能干，是持家的能手。早餐之后，开始贴对联和门神、土地、天神、井神、仓神、灶神，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剪纸和福字，这年味儿便上来了。

很多人都说，现在的年味越来越淡了，过年不热闹了。那是因为人们一年到头都在忙着赚钱，一到节假日，能省事就省事，多留时间让自己和家人好好休息。很多烦琐的细节被简化，其中的乐趣自然也就消失全无。机器大生产所带来经济的飞跃，让我们多把目光聚焦在金钱上，甚至为此抛却了生活的乐趣和传承千年的工艺、生活习惯和礼节仪式，让现代人活得异常粗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