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间的情意真薄成这样？

■ 吴玫

大概是两年前，参加一个电影研讨会，会后观摩的是意大利电影《完美陌生人》。看完以后我左思右想，这部电影为什么叫“完美陌生人”？

三对相安无事的夫妻和单身男佩佩是好朋友。月食夜，他们相约到罗科、伊娃夫妇家边看难遇的天象边把酒言欢。从初亏开始，经过食既、食甚、生光到复圆，看全月食的五个阶段需要时间，席间，女主人伊娃提议玩一个游戏：当晚，每人都要让众人分享每一个电话、每一条短信、每一封邮件。心知肚明接下来的数个小时里会有秘密溜进自己的手机，7个人中有人想要阻止伊娃的提议，但他或她没能成功。随着短信被公布，电话通过扬声器送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7个人渐渐感觉到，谁都不能不设防地向别人特别是婚姻对象敞开心扉。规则已定不能更改，随着秘密公开得越来越多，7个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发生波动，甚至发生冲突，表面清白可鉴、其实暗潮涌动的复杂的男女情感，让原本的欢聚等不及月亮复圆就不欢而散——这样一个故事，怎么能叫“完美陌生人”？想了许久，片名大约是与后缀相辉映的。第一个离开罗科、伊娃家的勒莱夫妇，走出那栋大楼的刹那，电影“摇身一变”假设他们在聚会中没有玩那个劳什子游戏，7个人酒热耳酣之后在月色的清辉下，依依不舍地相约再见。于是，3对夫妻依然和睦，他们手机里的秘密在他们回家的路上继续发酵着。这个后缀是否在暗示，夫妻之间能成就完美关系，必然是某个阈值里的陌生人？此说剥去了婚姻的糖衣，扪心自问，谁又能说不是呢？

2018年5月25日，《完美陌生人》在此地上映，反响平平。那些被此片征服的电影人坐不住了：这么完美的故事，怎么就不能引起此地观众的热议？就是因为《完美陌生人》的故事实在太完美了，尽管电影在此地票房不佳，还是有电影人毅然决然地买下了改编版权。

甫一听说这个消息，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声：这样一个需要观众紧跟着深思熟络的故事，买下版权的编剧会怎么将其国产化？答案来得比我预想得要快得多，2018年12月28日，距离《完美陌生人》在此地默无声息上映的7个月后，《来电狂响》登上院线。

仅看片名，国产化后的《完美陌生人》变得喧嚣起来。被叫作“来电狂响”的关于三对夫妻加一个单身成年人的故事，除了将单身者从男性变更为女性外，也将原本的“暗度陈仓”变成了“明修栈道”，将原来需要观众揣摩的对话变成了角色们不甘人后的聒噪，倒是与“来电狂响”这个片名互为表里了。

我得承认，限于国情，将《完美陌生人》改编成《来电狂响》，编剧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撇开不宜在此地多加讨论的话题，且说夫妻间产生猜忌的桥段，对比两部电影，《来电狂响》好像亦步亦趋地学了《完美陌生人》，由于前者抽掉了后者最重要的两场戏：一是罗科对17岁女儿的循循善诱，一是勒莱太太痛陈自己何以在丈夫面前总感歉疚的原因，使得《完美陌生人》夫妻间形而上的求同不能而水火不相容的矛盾，到了《来电狂响》中就变得低端起来，我说的主要是《来电狂响》为吴小江与李楠这对夫妻设定的矛盾冲突。

我不是乔杉的影迷，《来电狂响》是我欣赏的第一部有他担纲角色的电影。他扮演的吴小江闹哄哄地出场带着妻子李楠去参加文伯夫妇家的家宴，让我以为这是一个类似小品《不差钱》中小沈阳扮演的搞笑角色，当然是我误会了。吴小江是一个出生虽然平民但依靠自己的打拼已然成为钱场得意的成功人士，正因为如此，当年曾经与他胼手胝足的妻子李楠，才能够华丽转身为养在深闺的阔太太，照顾好2个孩子哄好婆婆成了有脑有颜的李楠唯一的社会角色。还好，编剧没有加塞进恶媳妇与夹缠不清的婆婆争风吃醋的俗烂套路，但成为全职太太后只能靠联网游戏以及与游戏玩家隔空玩暧昧来消磨闲暇的戏码，也不比媳妇与婆婆在同一屋檐下寸土必争的情节高明多少。

至于吴小江手机里不能曝光给妻子李楠看的内容，更是节操碎了一地的写照：日常地给网聊小姐打钱，只为了看她在手机屏幕里挺胸扭臀、搔首弄姿……我想到了1980年代初期曾经风靡一时的一篇小说叫《在同一地平线上》。这篇首发在1981年第6期《收获》杂志上的小说，作者张辛欣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她”和“他”是在云南插队的北京知青。“文革”结束后，他们回到北京，新的生活展现在他们的面前。为了达成各自的人生目标、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们努力拼搏着。“她”为了考上电影学院导演系，不惜舍弃了腹中的胎儿。成功考进大学后，为了能当上导演，“她”必须完成一部十分钟片长的实习作品，“她”为此只好将家庭生活放到一边拼尽全力。“他”是个画家，为了争取到在别人作品里画插图的机会，新婚之夜都无暇享受床笫之欢；为了能出版一本自己的画册，“他”更是整天奔波忙碌着……“她”和“他”夫妻一场离婚告终，“就像是拼凑了一个两头怪蛇，身子捆在一处的两副头脑，每个人都拼命地爬向自己想去的地方，谁也不肯为对方牺牲自己的意志”，是作者张辛欣为这段婚姻之所以终结所下的结论。这一结论，曾经在我的大学宿舍里成为一时的热聊话题，并因此迫使我们追问自己：肯不肯为了婚姻牺牲事业。这样的讨论和追问，今天看来未免幼稚，可是，30多年以后夫妻之间不能说的秘密只剩下了对婚外异性的非分之想，到底叫人倍感沮丧。

更令人无措的是，在《来电狂响》编剧的头脑里，人与人之间所有的纷争无不源自男欢女爱！不要告诉我，《完美陌生人》里也充斥着婚姻外的男欢女爱，罗科与伊娃为什么同床异梦？罗科那一段说给女儿听的长篇大论是最好的注解。勒莱为什么无中生有妻子的过错？因为替酒驾的妻子顶罪让他始终怀疑着妻子的所作所为，一起撞破的道德底线成了他永远的梦魇。《完美陌生人》是借用男欢女爱的话题探讨夫妻能白头偕老的良方，好好回味电影中的那一幕吧：月甚之时对面楼里一对耄耋老人步入晒台，他们举头望明月随后将深深的吻印在了对方的额头上。《来电狂响》却没有这样的片段。贾迪为什么与娇娇纠缠？文伯为什么与戴戴离婚？韩笑何以职场受挫？

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30多年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怎么男女之间的情意薄到了只剩下了情欲和金钱？我们之间不再谈论理想，我们之间不再谈论奋斗目标，我们不再一起放眼世界，我们不再一起向往诗和远方……这是真实生活的再现吗？眼看着《来电狂响》的票房突飞猛进，我在想，就算它真实地再现了现实生活，能否在其中添加一点如摹本《完美陌生人》所表现的那样，夫妻间也会因为认知的差异而分崩离析。毕竟，像我这样的资深影迷，始终不肯认同电影只是娱乐工具。电影是除文学、音乐、美术、舞蹈、建筑、雕塑等6种艺术形态以外的第7种艺术，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