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混进了夕阳圈

■ 莫兰

前阵子总觉得特别疲惫，胸闷气短，整个人状态都不好。大夫叮嘱要多锻炼多晒太阳，增强免疫力，于是差不多每天早晨都要坐五站公交车到天坛公园快走。这一走不要紧，想不到竟然就此混进了夕阳圈，新世界的大门在我面前轰然开启。我，一个还保有活蹦乱跳朋克心的文艺青年，从此端上了泡着枸杞的保温杯……

话说那天，无意中瞄见常在南门林荫道上慷慨激昂不知道在说啥的那位大爷背着手风琴，举着小黑板，在画着什么。周围拢了一圈花枝招展的大妈和朴实无华的大爷，都在平心静气地听。

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大爷边唱着“我爱你，中国”，边在黑板上画简谱。好嘛，声音又圆又润又亮！我挪不开步子了，也围着听。

大爷在讲旋律线。这是他自创的理论。就是按照音高画上点儿，然后把点儿串成线，看起来就跟股市的K线图似的。然后呢，高音使大劲儿，有啥花活儿都尽量施展出来，中音只用五成力，低音控制在三成就好。照这个唱法，基本上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就出来了，比从头到尾平均用力好听得多。真是简单易懂，难怪这么多大爷大妈都愿意跟着学。

下了课一打听，原来大爷已经在这里定点儿免费教了三年，今年是第四个年头。每周二、四、日上午练声，风雨无阻，不教唱歌，只教方法。然后每周三、周五下午还组团去KTV练歌。另外，每周三上午是教葫芦丝。年底会举办汇报演出，要求还特严，得从报名的学员中选拔，只有佼佼者才能上台，每个人只能报两首不同类型的歌，比如民族、美声、流行。其他人嘛，只有当观众鼓掌的份儿。

至于教学成果嘛，听说真是不错。有些老学员从一开始就跟着学，现在唱得超棒，几乎能达到专业水准。还有同学被合唱团看上，摇身一变，成了专业歌手。

有位大叔超爱《牡丹之歌》，唱了一遍又一遍，那音域宽得呀，High C跟玩儿似的。放声的时候，胸脯鼓得老高，跟雄性军舰鸟膨胀的喉囊似的，声音那个高亢，二百米开外都能听到。后来才知道，他是某学校的工作人员，没事儿就在礼堂里练声，难怪了。

瞧见大爷大妈们的夕阳如此灿烂，我也不禁动了心，硬着头皮挤进了他们的微信群。就这样，我无意间冲破了青年与老年的坚实结界，新的天地在眼前展开。

“夕阳红满群”，这名儿，满满的“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即视感。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擅闯者，足足笑了两天。再看一圈头像，大妈们个个貌美如花，大爷们则低调深沉。不放自己玉照的，那肯定是水月禅心画风的静物和风景，一派“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调调。我的头像也是花，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安排吗？

还真别说，现在的老年人时尚时尚真时尚，一个个智能手机玩得溜儿着呢。他们不仅会发文字和语音、录视频、分享链接、共享位置、拉群、话音聊天、视频聊天，还会抢红包、发红包、微信转账、淘宝购物。总之，年轻人会啥他们会啥，一点儿都没被时代的高铁抛下，完全颠覆了我对老年人群既有的刻板印象。

自从入了群，不期然地，就跳进了老年生活的坑——

早晨6点，老师发微信喊我起床：天坛见。6点啊！我刚翻身好吗！不是说9点才开始吗？！再一看群里，大爷大妈们已经在疯狂打卡，向老师问早安了。好吧，睡不着了，起来吃早饭。平时因为睡懒觉耽误的早饭终于恢复正常了。

到了天坛东门，8点10分。逆时针绕大半圈儿，9点过5分到了上课的地方一瞧，好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二十人，都在“咪咪猫猫”地练声。

我突然汗颜：比我优秀的人比我还勤奋，而且老师这样地付出，不努力真是不行啊。

上课的时候，不时有同学拍照、录小视频发到群里，没来的又羡慕又懊恼。一上午的课很快就完了，有疑问的同学一直缠着老师求教，差不多11点半人才走得差不多了。然后群里就各种感恩老师，满满的正能量。

晚上，才九点钟，群里已经互道晚安了。大爷大妈们的生物钟可真科学，跟中医养生理论严丝合缝。想到自己敷着面膜熬大夜的朋克养生法，我羞愧地低下了头。街舞蹦起来、小酒喝起来、头发甩起来，穿破洞裤要在洞里贴个暖宝宝，酒吧里点杯威士忌要加点枸杞，蹦迪时带护膝，熬夜时一杯接一杯喝热水……这些流行的“一边作死，一边自救”养生法得改。

隔天跟老妈通电话，我把这些趣事告诉她，她一边遗憾没在北京，一边强烈要求我火速学习吹葫芦丝，学会之后再回家教她。老妈念念不忘当年跟走街串巷的货郎买了一个葫芦丝，货郎吹得特好，她拿回家竟然连声都吹不出来。这成了压在她心头的一件憾事。所以，她发誓一定要学会。

于是，我这个看简谱都得扳手指数到底该发什么音的乐盲，肩负着老妈沉甸甸的嘱托，被迫投身到火热的葫芦丝学习之中。妈妈咪呀，零基础哎，啥时候才能吹完整的一首《婚誓》啊！好在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没有学霸与学渣的分野，所以相当融洽。退休的学员记性还没我好，就互相鼓励，搀扶着一点点往前努力。

然后，我突然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每周有四个上午要学习，如果再加上两个下午去KTV，我根本就没有时间上班了呀！

大爷大妈们听我掐指把账一算，顿时哄堂大笑：“那你赶紧退休吧！”

我也想啊！退休的生活也太充实了吧。真没想到，离开了工作岗位不只意味着种花养鱼、含饴弄孙，如今的老年人不再愿意背负儿女的生活，而是更希望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在公园组合唱团，回忆青春激荡的岁月；他们活跃在广场上，银发随着舞步飞扬；他们走上街头当志愿者，为社会贡献余热；他们跟老同学结伴旅游，踏遍青山人未老——心灵火热的人，怎么会老呢？

挺感谢这次误入老年结界的。不在其中还真体会不到，夕阳圈真的挺美，也有挺多乐趣，对标他们，我们的好些生活方式都需要纠偏呢。李商隐若能活到今天，他应该把那两句诗改了，换成：夕阳无限好，不惧近黄昏。这才是热气腾腾的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