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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1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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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安详在春风吹拂中

那个永恒的“缪斯”渐渐添上了皱纹,长上了黄斑,与过去那个随时鼓满了生命的气场、简直要从画作上迎面走下的年轻女孩不同,画上的中年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渐渐静止,仰起头来,两鬓生出丝丝缕缕的白发。

■ 李咏瑾

那还是在20个世纪80年代,有一个很知名的画家,去一线艰苦的野外勘探队写生,一写写了若干天,写了一大摞艰苦的、满脸油污的勘探汉子,几乎用光了他所携带的一切赭色、青色、黑色等接近大地的颜料。苍茫大地之上的艰苦,从来不乏刚毅的美感,但美则美矣,美久了这些糙汉子带来的铁锈味也让他禁不住生出了审美疲劳。

正当他打道回府的那一天,邻队过来一位送地质资料的女队员。尽管也是满身刺鼻的工业气息,但那铝盔下扣着的半张脸庞如此白皙,如同山巅上升上来半弯耀眼的月亮,晃得他眼前一亮。

他急忙冲出去找纸笔,再拦住那个名叫“美君”的女工比比画画地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女工扶了扶帽檐,抬头瞪了他一眼,瞪也瞪得那么眉目如画,然后在他片刻失神中毫不在乎地擦身而过。

正当他觉得自己毫无指望,那女工又转了回来,原来她去水槽边打湿手绢擦了擦脸,再摘下铝盔梳了梳自己瀑布一般天然的波浪长发。画家有点傻眼,身后的勘探队员们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这可是我们几个队里公认的队花,要画赶紧的。”

这是一张奇异的速写,因为可堪涂抹背景的深色颜料已经全部用光,画家只能用炭笔打下全部的轮廓,再抖抖索索地拧开最后那支从未开封的朱砂红,先为画中人点上一抹水菱角般俏丽的绛唇,再抬头看一看,狠狠心挤出全部的红色,将女工原本难辨颜色的油污工服画成了一袭耀眼夺目的红衣。

这美好如此灿烂,画家将这幅画作放在野地里晾干,荒野里好像陡然盛开了一株鲜红的木棉。

局外人所臆想的那些罗曼蒂克的桥段之后再没发生。

两天后,画家带着他的心血回到了省城。

而美君继续随着勘探大部队的足印向着荒野里延伸。

那时还没有手机那些便携的通讯工具,荒野里流动着的勘探队更加类似于古代的游牧民族,连一个收发信件的稳定地址都不可得。所以美君当然不知道自己那株红木棉一般的肖像接连帮画家拿奖,最后更是被送到了全国的美展上。

之后画家的人生似乎再也没走出美君那将绽未绽的笑容。他在自己的想象里恣意驰骋,正面的美君、侧面的美君、美君在旷野里行走的身影,美君的长发被大风猎猎刮起……美君的形象铺陈在他所有的画纸上,占据了他全部的艺术生命!哪怕在后期他深受西方抽象主义美学的影响,笔下的人物日渐斑驳,观者也能从那些破碎的笔触中毫不费力地分辨出美君特有的菱形嘴角。美君简直是他创作历程中的灵感缪斯。

我从事媒体行业多年,和艺术圈子也颇有交集。常听人怀疑画中人是他的爱人,彼时他早已离异,前后几任妻子或女友都是艺术界的同行,其中还有一位非常知名的画廊女老板。但没人长得像美君。又有人揣测:那一定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女性,比如暗恋的同窗、再比如错过的初恋……

只有我碰巧知道答案。我出生在勘探队上,而美君,是我的阿姨。当年美得几个山头上的勘探队员都为她深深倾倒又如何,仍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一次失败的婚姻足以毁掉她半生的秩序,光是打官司争夺孩子的抚养权都让她不安生了好些年;之后从单位买断工龄,在外边零零散散打着短工,谁也说不清楚红颜是怎样凋零的,她好像一下子就衰老了。

“当过画家的模特”,这好像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原先的勘探老队30周年聚会,都还有人提道:“原来我们队上有个美君,这好多年没和大家联系了。那是真漂亮,还被名画家画过。”

“你不也被那个名画家画过吗?”立即有人打趣。

“可不一样!”他立即反驳:“我们被画是因为我们艰苦,美君被画……”他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捕捉内心那一瞬而过的思绪:“是因为真好看。”

这次画家到成都来办巡展,临去开幕式采访前,我突发奇想地给美君阿姨打了一个电话,也没说是这个画家的画展,只想让她出门逛逛。我私心里想促成这次见面,就好像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个水落石出的结局。

美君阿姨是在开幕式快结束时才到的。一进展厅那宏伟的大门,她迎面就对上了一幅巨大的画像,画像里和画像外,一式一样的深邃眼眶和菱形嘴角,只是中间横亘了几十年的岁月流转——我发觉她有轻微的愣神。这时里面一阵喧哗,是画家陪着刚刚来参观的贵宾向外走,美君阿姨下意识地躲闪到一边。

走到她身边时,画家放慢了脚步。

他不确信地从老花眼镜后看了她一眼,都擦身而过了好几步,又不确信地回头看一眼。

终于没有走过来叙旧。没有我暗自期待的温暖结局。各自颠沛流离的两人,早已不在命运的同一个航道上。

只有一个不算尾声的尾声。只要稍稍关注这个画家就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笔下的风格又发生了悄然的转变:那个永恒的“缪斯”渐渐添上了皱纹,长上了黄斑,与过去那个随时鼓满了生命的气场、简直要从画作上迎面走下的年轻女孩不同,画上的中年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渐渐静止,仰起头来,两鬓生出丝丝缕缕的白发。

有评论家说:这象征着画家思想的成熟,渐渐走上了一个丰硕的新高度。

对于这个评论画家本人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他最新的人像画展又要开幕了,听说主题叫“愿你安详在春风吹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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