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诗中有一类题材,让人既赞叹,又感动,那就是写给亲人的诗。刘熙载在《艺概》中说:“介甫文每言及骨肉之情,酸恻呜咽,语语自肺腑中流出。”其实不仅是文,王诗更是如此。在这些诗里,他不是历史上功过难明的“拗相公”,而只是一个眷念亲人的长者。
■ 谢韩
示长安君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这是一首给妹妹的诗。诗人和妹妹很久没有见面了,刚刚相聚了可是又要分离,诗人很不舍得。
第一句:年轻的时候就分别了,当时就很难受。
第二句:现在各自都年纪大了,又才见面,心里也是又开心又伤感。
第三四句:在昏暗的灯光下,诗人和妹妹一边吃着饭,一边聊着从前开心的事情和分别以来的生活。
第五六句:和妹妹分隔了三年,中间还隔着遥远的山水。如今见面了,诗人却要往遥远的北方去了。
第七八句:诗人跟妹妹说,如果想知道今后什么时候能见面,恐怕要等到秋天大雁南飞的时候,才能将我的书信送到了。诗人要去北方,大雁在秋天的时候会从北方飞往南方过冬。
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
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巾不自知。
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
这是诗人写给已经出嫁的女儿的诗。
诗人送弟弟去龙安,天下着小雨,他想起来之前与女儿分别时的情景。
第一句:荒凉的烟雨好像也在催动着诗人的悲伤,他的眼泪呀,染湿了衣巾自己还不知道。
第三四句:春天来了,江边的沙地里长出了青草,春风吹着它们,仿佛春风自己都是绿色的。除了这一点,其他的一切,都和与你分别时,看着你渡过江面,是一模一样的啊!
赠外孙
南山新长凤凰雏,眉目分明画不如。
年小从他爱梨栗,长成须读五车书。
这是外公写给孙子的诗。
第一二句:南山里新长了一只小凤凰,它的眉毛和眼睛都很好看,画也画不出来。嗯,这说的是这个小孩子呢。
第三句:这个小孩子年纪还小,就让他按照小孩子的性情,去吃梨子呀板栗呀。
第四句:但是他长大了以后,需要读很多很多的书,有整整五车那么多呢。
王安石的诗在有宋一代地位很是特殊,既有宋人的新面目,新奇工巧,又有唐诗的风韵,含蓄深婉,所以很是难得。后人对他晚年的作品评价很高。其中又以绝句为最。黄庭坚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时人张邦基在笔记《墨庄漫录》中也谈道:“七言绝句,唐人之作往往皆妙。顷时王荆公多喜为之,极为清婉,无以加焉。”
王安石的诗中有一类题材,让人既赞叹,又感动,那就是写给亲人的诗。刘熙载在《艺概》中说:“介甫文每言及骨肉之情,酸恻呜咽,语语自肺腑中流出。”其实不仅是文,王诗更是如此。在这些诗里,他不是历史上功过难明的“拗相公”,而只是一个眷念亲人的长者。
这里选的三首,一首写给妹妹,一首写给女儿,一首是写给外孙的,同样是亲人,不同的身份,王安石都写得极为动人。
王安石的大妹妹王文淑,是当时工部侍郎张奎的妻子。封长安县君,县君是唐代五品官的母、妻封号。诗写于仁宗嘉佑(1060)五年春,王安石奉命出使辽国,与妹妹短暂相聚后又即将分别,诗中出语天然,明白如话,情真意切,每读一次,都能感受到强烈的手足之情,也是这本诗选里不多的七律之一。
颔联很出名,从修辞上讲,这个叫“互文”,上下两句的意思是分不开的,要合在一起看。写的是温馨而日常的吃饭场景,饭菜、灯火、谈笑、忆旧,平实的事情在诗人笔下有恰到好处的动人,实在很不容易。王安石的叠词用得很好,简直有杜甫的神韵。杯盘用“草草”,仿佛饭菜吃到一半,也仿佛是很随意准备的,更突显了两人关系的亲密和真诚。灯火是昏暗的,不清晰的,即使这样,依然可以谈笑,可以话平生。颈联以无限的空间对有限的时间,一个联系着未来,一个联系着过往,结尾以大雁南征寄书作结,也是很普通的典故,然而韵味无穷。
作为一个父亲,王安石可以说就投入了更多感情了。他的集中有好几首写给女儿的诗,都非常动人。这里选的是其中的一首。王安石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即第二首诗中的吴氏女子。大女儿嫁的人姓吴,嫁女从夫姓,故称为吴氏女子。还有一个女儿早夭,王安石为此写过一首很沉痛的绝句:“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决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王安石写给家人的诗都以亲切深情见长。这首给女儿的诗,动人的在末两句。“春风沙际绿”,多么美好的季节,《古诗今选》中说,这句的“绿”字用得比“春风又绿江南岸”还要好,为什么呢?春风又绿,尚待春风去吹,“而这一句则意味并非春风能使草木呈现绿色,而是春风本身就是绿的,因此吹到之处,水边沙际,就无往而非一片绿色了。以春风为有色而且可染,是诗人功参造化处。”与之相比,“春风又绿江南岸”就尚隔一层了,实在是很高明的用法。“除却”“一如”两个虚词,也用得极为老到,仿佛又回到了看女儿过江离别的场景。一如,实际上重复了两次,一次是曾经真实发生了,一次是眼前场景的想象。“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诗境在此以更为深折的方式呈现。背后远望的诗人,真是一个既温柔又悲凉的父亲。
王安石这个大女儿也很能诗,据说她出嫁后想念家里,曾经写了这样一首诗:“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南千里恨,依前和泪看黄花。”可以说是很上佳的一首七绝了。为此王安石写了两首诗去安慰女儿,诗是这么写的:“孙陵西曲岸乌纱,知汝凄凉正忆家。人世岂能无聚散,亦逢佳节且吹花。”先告诉女儿说我知道了,再用普通的道理安慰女儿,“人世岂能无聚散”,简直像套话,可是放在这里却非常的真实:让女儿不要太难过,好好地赏花好好地吹花吧,珍惜目前。写完了这一首,王安石觉得还不够,又加了一首:“秋灯一点映笼纱,好读楞严莫念家。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唯有妙莲花。”这首又是劝女儿多读读经书,可以让自己超脱一些,不要太执着于感情。读完这些,才觉得作为一个父亲的唠叨,也真是亲切又可爱。
写给外孙的这首诗充满着童趣。古人喜欢用雏凤来比喻聪明有前途的小朋友。写孩子长成,写孩子好看,这些都很寻常。“年小从他爱梨栗”,这句就很难得了。“梨栗”的说法源自陶渊明,陶渊明《责子》诗说:“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和栗”,带着很失望的语气,责备自己的孩子只知道吃东西。王安石说“从他”,一者是长辈对孙辈的宠爱,二者也是对孩子个性的理解和尊重。末句说“须读”,则是对外孙的殷殷期盼。宠爱与要求,两者并行不悖,真是个很让人喜欢的外公。
所以说,王安石实在是一个好哥哥、好父亲,以及好外公。当然,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