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反向教育”

□ 澜墨

“呵呵，想不到，竟然会被自己的后代教育，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是时代进步了，还是我退步了？”老妈坐在床边，摇摇头，心情复杂地笑着感慨。

我忍俊不禁，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当然是时代进步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嘛！我要比你差，你不得郁闷一代不如一代吗？”

事情的缘起是关于择偶问题的探讨。人老了常常陷入旧时光里不能自拔，快清明节了，老妈又想起已故去14年的父亲，翻出老照片来，跟我叨唠起了往事。

当年老妈一双乌黑的大辫子，大眼睛水汪汪，能唱能跳，活脱脱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加上酷爱读书，追求上进，打毛衣、钩花、刺绣都是一把好手，追求者前仆后继，大学生、军人、工程师一抓一大把。没想到，她竟然一个都没选，最后被天天上她办公室门口“泡蘑菇”的老爸抢到手了。老爸人是好人，就是没情趣，顾不上家，还刚愎自用不听劝，老妈这一辈子没少受苦。

老妈边回忆边搬出左邻右舍的爸爸们的顾家轶事作证，埋怨老爸不好。我说：“这还不是你自己挑的，谁也怨不着。你认识他那会儿，他就这样的，也不算骗你。再说了，不是还有及时止损的机会吗？”

“还不是为了你们，不然有好几次都不想跟他过了。”老妈嘟囔。

“停！日子是自己的，不要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自己的人生应该自己负责。”我反驳她。

她叹口气：“其实也是有感情，不想离。不全是为了你们。”我乐了：“你看，我就说啊。要说后悔，就得从找对象的时候悔起。想找一个会做饭会疼人的，就别选我爸这样单位离得远、人又无趣的‘榆木疙瘩’。甘蔗没有两头甜的，哪能全都占了？得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唉，现在知道也晚了，当时太年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迷迷糊糊就结了婚。”老妈长吁一口气，自己想想又觉得好笑，怎么反而被孩子给教育了？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其实我跟老妈以前是经常掐架的。她那一套从生活和阅历中自我摸索出来的理念简直就是一袭破皮袄，陈旧，迂腐，哪哪都是窟窿眼儿，难以自洽，还非套我身上逼我穿，不反抗才怪。这也就算了，受旧式中国家长从来不夸孩子就怕孩子骄傲，越是优秀越是打压的做法的荼毒，这么多年了，在我的记忆中，她和老爸从来没赞赏过我一句，哪怕我考上了大学，他们也只是很克制地开心。永远只有鞭策，没有赞扬的家庭成长经历，曾一度令我极度自卑，用了很长时间才挣扎着走出来。我的心里，是怨的。

前年，我得了个好新闻奖，第一时间打电话向老妈报喜。我设想过她的种种反应，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就哦了一声。我当时气得直接把手机摔了。过了十分钟，电话响了，我一看，是老妈，不想接。电话很执着地响，我接起来。只听得老妈在那边不自然地笑着，跟我东拉西扯：“哎，你上回买的松口袜很好穿呢……今天这边可热了……我买了个西瓜……”她自觉铺垫得差不多了，假装无辜地问：“哎，你刚才打电话来说什么，我没听清。”我气冲冲地怼了一句：“我永远永远也不想再跟你说那件事了！”老妈嗫嚅着，不敢作声。

时隔不久，我去外地出差，无意中跟婚姻咨询师郑哥说起此事。他细问起老妈的身世，我也一一作答。听完，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令我至今难忘。

“你妈妈11岁就没了爸爸，自己出来谋生，你想想她有多难！她从小就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也没有受过良好的亲子教育，却能自学成才，考上会计师，还把你们培养成人，多不容易，多伟大！是，你埋怨她不懂得欣赏孩子，不会赞赏鼓励孩子，但她自己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些。你问她要爱，可她都没有得到过爱，她拿什么给你？你向一个没钱的人借钱，她怎么能有钱给你？”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傻住了。

郑老师口气严厉起来：“你已经长大了，可以通过学习来获得爱的能力。你不应该再向妈妈索取，反过来，你应该给妈妈她以前没有得到过的爱。就好比你有钱了，你不应该向没钱的妈妈借钱，而是应该给妈妈钱。她有了钱，你再问她要，她才有东西给你。小时候，是见多识广的父母教育孩子；长大了，更有见识的孩子应该反过来教育父母。不是吗？”

这些话像在心里投下一颗核弹，振聋发聩，令我久久不能平静。

那以后，我慢慢改变了与老妈相处的方式。每每需要老妈对各种好消息作出正向反应的时候，我不会“坐以待毙”地等着她迟钝又不到位的反馈，而是会提前给她定一个调。

比如，今年2月我又得了一个奖，我打电话向她报喜：“老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让你一起高兴一下！我又拿奖了，是不是很厉害？”从语音到语调再到语言，都会给她一个明示——这是一件好事，你要开心，你得夸我。

果然，老妈很快接收到了明示，欢快地说：“是吗！你太棒了！真是值得庆祝！”

真是皆大欢喜。

这样几次下来，老妈和我之间的关系更加融洽了，母女相欢，实在可喜。而我也渐渐扭转了对老妈的态度。要在以前，听她翻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来，我肯定针尖对麦芒地跟她唇枪舌战一番，或者撂下一句“懒得跟你讲，太难沟通！”起身走了。现在呢，我也耐下性子来，“反向教育”她，引导她，效果不错。老妈经常承认我是对的，逐渐学会了尊重别人的自由选择，不拿有色眼镜看待离婚、不婚人士及性少数群体，可以说三观非常正也非常与时俱进，比很多守旧的年轻人都强。我也很为她骄傲。

“反向教育”现象不只发生在我家，其实在不少家庭也有。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值得思考和探讨。中国人传统的家庭观特别重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封建大家长”式作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占据上风，危害非常大。而“原生家庭决定论”近年来甚嚣尘上，夸大了原生家庭对于个人成长的作用。事实上，随着平等尊重的理念逐渐深入人心，新型的家庭关系正在形成，父母在家庭中不再是地位不可撼动的权威，掌握新知识、新技能的年轻一代有很多方面都胜过父母，他们从“被教育者”变成了“教育者”，从“爱的受予者”变成了“爱的施予者”，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亲子关系的进步。不变的是，爱的流动一直在，家的温暖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