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晴树”

晴树是一种友善而大方的树，它从不忍心让树下的孩子空手而归。即使前一分钟它落下的晴毛屑刚被前一个孩子耙得干干净净，但只要你稍加等待，风一吹，或者摇一摇，晴毛屑又会落一层，带着好闻的、淡淡的松香。

■ 邓小红

我们这些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对松树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这绝对不是因为样板戏《沙家浜》中那些气贯长虹的歌词：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尽管擅长京剧的“峡谷”老师（爸爸的同事，因经常把《智取威虎山》唱段中的“峡谷震荡”挂在口上，我称他为“峡谷”老师）把这首歌唱得热血沸腾，可我们这些小把戏就是喜欢后山的松树，而不在乎泰山顶上的青松。

我们当地的方言把松树称为“晴树”，想来应该有特定的理由。晴相对于阴雨而言，总是跟太阳和火热密切相关。太阳下的树，必定是生机勃勃热情炽烈的树。晴树就是这种树的杰出代表。

晴树含有丰富的松脂，在所有木柴中，带松脂的晴树木块是唯一不用晒干就可以一点就燃烧的木柴。在那个没有煤球煤气的年代，晴树块自然就成了家庭主妇们生火引火的最佳帮手。做饭点不燃火，是一件令主妇们头痛的事：孩子们等着吃完饭去上学，丈夫等着吃完饭去做事，可灶房里乌烟瘴气，就是升腾不起明亮的火，主妇们看着冷锅冷灶急得直跳脚，甚至连把碗砸了的心情都有。

平江人甚至用“烂柴塞成一灶膛”，来比喻一家人全是不成气候的歪瓜裂枣，看不到活力和希望。想想也是，把那些腐烂潮湿、乌七八糟的烂柴塞在一个灶膛里，就算是手再巧的主妇，也别想生出亮堂堂的火焰来。晴树块这时候就更显威力了，只要有它们的加入，烂柴们就会被其火热慢慢同化，开始喑喑呜呜地同唱一首燃烧之歌。

“灶弯有晴树筐，做饭不打慌张。”我们上屋的凤老要管一家六口的饭菜，她就从不慌张，因为她家灶房里备着上好的晴树木块，生火做饭，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的事。记得有一次她家火柴用完了，她拿着一块晴树来我们家引火，然后一手挡风一手举着点燃的晴树块三步两步绕过天井进了灶房，马上，她家灶膛里就欢快地响起了柴火燃烧的“哔啵”声。

我不记得我们家当时生火的晴树块是哪里来的，那是爸爸妈妈的事。我们小孩子的任务就是耙晴毛屑——晴毛屑也是引火的好东西，它就像现在的酒精球，一点就火花飞舞。晴毛屑是晴树的落叶，说落叶其实也不是叶子，而是松针，风一吹，它们就会纷纷扬扬地飘落。

天气晴朗的日子，几乎每隔几棵晴树，下面都会有一个拿着七齿抓耙的孩子，旁边放着一只用来装晴毛屑的篾箢箕。晴树是一种友善而大方的树，它从不忍心让树下的孩子空手而归。即使前一分钟它落下的晴毛屑刚被前一个孩子耙得干干净净，但只要你稍加等待，风一吹，或者摇一摇，晴毛屑又会落一层，带着好闻的、淡淡的松香。

七齿抓耙的袖珍版其实就是挠痒痒的“老头乐”。抓耙对小孩子来说不只是劳动工具，更多的时候是玩具和道具：当竹马当金箍棒；当挂在树上的风铃；当给丛生的杂草梳头的梳子；当童话剧里巫婆的坐骑……孩子多的时候，就用四个抓耙搭成一顶“轿子”，然后通过划拳选出一个坐“轿子”的新小娘（新娘子），其余四个人抬着“轿子”一边跑一边摇晃一边唱：“新小娘，坐花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不过，让我记忆最深的还是松果，我们方言称晴球子。晴球子呈卵圆形或圆锥形，上面有一层层张开的鳞片。鳞片里面藏着松子，是小松鼠们的最爱。小松鼠之所以特别惹人怜爱，我觉得除了它的机灵之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它有一条夸张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是因为它吃松子——以松子为粮食的松鼠，总让人觉得有一种通体透明般的灵性。

说到晴球子，不得不顺带说一下大人们口中引申出来的含义。如果你是个正玩得头顶上冒热气的小男孩子，偏偏寸板长的头发有长成两寸长的趋势，大人们多半会半爱半恨地说：看你那个晴球子头，也该去刨刨啦！

晴球子头其实是很有男子汉气质的，一寸的两寸的都有。只要头发根根竖立，不是三七分、四六分、五五分什么的，就够酷。至于晴树花，不美，也不可以吃，但可以望梅止渴。它的花就像没有外衣的小玉米，看上去挺诱人。我在晴树下玩耍的时候，常常借以安慰自己，没事，玩吧，饿了就掰棵晴树花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