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先生在《签名本丛考》中,不仅为我们还原了诸多鲜为人知的文人间的交往和故事,而且还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去更深入地看待和认识文学史。
■ 罗佐欧
在做书之时有幸获赠少许名家的签名本,也结识了很多长期热衷乃至痴迷于收藏签名本的书友,但也许因为我只算一个“实用主义”读者,对签名本的了解不过有限的皮毛,对签名本也始终没产生出真正的热情。而陈子善先生的这本《签名本丛考》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原来签名本也藏着这么多有意思的故事、有价值的门道。
这本书收录了陈先生曾在《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上发表的二十几篇关于签名本的文章。每一篇介绍一个单独的签名本,实际上,他讲述的是这些签名本的来龙去脉,它们背后的现代文人间的故事和交往。
自古文人多相轻。在《签名本丛考》中写到的,却是文人间的相敬、相惜。陈先生认为,“通过签名本,我们可以窥见作者跟受赠者之间的亲密程度和关系”“签名本往往见证了作家之间深厚的友谊”。通过多年来收集和收藏的这些珍贵的签名本,陈先生钩沉了现代文学史上许多鲜为人知的文人间的交往和故事:周氏兄弟与林语堂、林语堂与老舍、林语堂与丰子恺、废名与康嗣群、朱自清与朱光潜、沈从文与卞之琳、傅雷与唐弢、罗念生与孙大雨,等等。
林语堂和鲁迅、周作人兄弟的关系很密切,尤其和周作人性情更加投合。陈先生收藏了一本周作人赠送给林语堂的《陀螺》签名本。1925年10月,周作人出版了诗歌小品集《陀螺》,随即赠送了几位来往密切的友人。他还把赠书一事仔细地记录在日记里:“下午往太和春处‘语丝’之会,《陀螺》出版,先取五册,赠玉堂、绍原、平伯、衣萍各一册,十时返。”当时,鲁迅、周作人、林语堂等人经常参加“语丝”聚会,彼此交往甚密,而这本签名本可以说是他们关系的一个可信的见证。
1923年9月,林语堂创办“以提倡幽默文学为主要目标”的著名刊物《论语》,老舍也是该刊物的“长期撰稿员”之一,并得到林语堂的欣赏,“林语堂很喜欢老舍在文章中运用道地的北京话”。老舍对林语堂也推崇备至。1933年,老舍完成并出版了小说《离婚》,他对这部小说的钟爱超过那部更加广为人知的《骆驼祥子》,在不同场合表示过这部小说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陈先生收藏的《离婚》签名本,是老舍“敬献”给林语堂的,他的题词很特别,不称“先生”或“兄”,而称林语堂为“语帅”。顾名思义,林语堂首倡“幽默文学”,老舍是奉林语堂为“幽默文学”之“帅”,可见老舍对林语堂的尊重和推崇。
鲁迅素以严肃、犀利著称,他的文章被誉为“匕首”。陈先生收藏了一本鲁迅赠送给川岛(当时的散文家、后来成为北大中文系教授)的《中国小说史略》签名本,让我们看到了鲁迅诙谐的一面。当时川岛正沉浸在新婚生活的甜蜜中,鲁迅特意在签名本上写了一首打油诗:“请你/从情人的拥抱里/暂时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无味的/中国小说史略/我所敬爱的/一撮毛哥哥!”后来川岛在文章中提到,当时自己还留着“学生头”,鲁迅便给他取了“一撮毛”的绰号。这个签名本一改鲁迅在我们心目中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印象,使我们看到他生活化的活泼与幽默;它也是鲁迅和川岛两人密切交往、情深意切的见证。
文学交往,在文人的个人生活中,更多的是一种私下的交往和高洁的友谊。陈子善先生在《签名本丛考》中的这些沉钩,不仅仅是一种学术研究上的考据,而是一种具有文学史意义的还原。签名本,虽然只有寥寥数字,背后却常常蕴藏着文人间深厚的情谊,“作家的签名本之所以值得重视,就是因为它们往往会不经意地透露鲜为人知的作家交游、创作和思想信息。”
同样,签名本也携带着比自身更多的时代生活和社会变迁的信息,它凝聚着重要的文学史乃至历史的意义。正如陈先生所说,“从签名本中,可以考察作者的文坛交往,以至了解作者的著书缘起,思想变迁。”而且,“每本签名本,从保存、流传到散佚,都有一个故事,当中可能包含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陈子善先生在《签名本丛考》中,不仅为我们还原了诸多鲜为人知的文人间的交往和故事,而且还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去更深入地看待和认识文学史。
在阅读中,我还留意到,这些签名本的发现、搜集和收藏的过程,也交织着陈子善先生与当代文人间的交往过程。他得到一本签名本有时是水到渠成的,来自朋友的慷慨赠送;有时是在旧书摊上的意外收获;有时却是历经曲折、富有戏剧性的。而在史实的考证上,他下了很多我们看不到的苦功夫,除了翻阅作家的日记、相关的资料,他还亲自向当事人的亲友或后人去询问。他在书中往往只是用了三言两语记述他如何遇见并藏得这些书,但《签名本丛考》也可以看作是一部他与这些珍贵签名本间的 “奇遇史”。
在《签名本丛考》中,我们可以看到,陈先生不只是一个痴迷的藏书家,而且是一位博学、严谨的学者,一个诙谐幽默的故事讲述者。一般人只收藏签名本,或作为一种投资,而陈子善先生除了收藏,还进一步研究它们,还原它们背后那些文人名流的身影和他们高洁的交往。与这些签名本相遇,使他得以走进现代文人那些不为人知的个人生活和精神世界。因而何尝不可以说,这也是陈子善先生与这些现代文人间的一种跨时代的“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