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与痛苦,骄傲和自卑,刻骨的爱与钻心的痛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那么纯净和锋利。
■ 张重
和平年代的好处就是可以久居故土终老一地,朋友里我就算背井离乡的了,也不过由北京的海淀流徙至丰台而已。尽管如此,也是故土难离,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承载了我几十年的回忆,前两日的故地重游便让我有一种回乡的感觉。
把车停在楼头曾经的澡堂前,再往下走个百十来米就是我曾经的家。站在树下,阳光透过绿叶斜刺下来,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瞬间让我陷入了错觉,好像我的父亲随时都会推着自行车从楼洞里走出来,这个时间邻居周阿姨又该给小院的花草浇水了吧?身边的核桃树上我小时候诅咒隔壁江大哥的字迹依然可辨,只是笔画间纹路开裂像是塌了架的葡萄藤,阳台外小院里的爸爸种下的月季花早已不见踪影,散落着几张凌乱的破沙发。正对小路的屋子是我的卧室,少年时窗户一年四季常开,便于那些惹不起我父母的狐朋狗友出入。如今也不知住的是什么人,窗外都装了防盗网。
两个哼着歌的孩子蹦蹦跳跳从楼洞里跑出来,世道轮回,儿时我们挂在嘴边的小曲儿在脑子里又隐约响起——“是谁祸害了庄稼?——蚂蚱!为什么不抓住它?——蹦啦!”。当年我们这栋楼孩子多得成了灾,早上每个门洞里都能鱼贯而出十几个半大小子,楼门上的玻璃从来就没有完整过,墙上到处是顺口溜和孩子们的外号以及受了欺负以后发的毒誓,两洞4米多高的门厅顶上居然有一行鞋印儿横穿而过,据说是小四儿和大斌子俩人晚上摞着凳子拿鞋拍上去的。现在也不知他们人都在哪里。
个子高了,看什么都像是缩小了尺寸,门前的小路比记忆中窄短了许多,只有楼头的大杨树依然参天。儿时秋日里当落叶铺满小路的时候,拔根儿的季节就来到了。所谓“拔根儿”就是用杨树叶的根部套在一起互相拉扯,直至拉断对方。这个游戏里关于选材一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粗大自不必说,还要找那自然掉落的,枯死败落寿终正寝的方为上好。但仅具先天之美还是不够的,后天的加工至为关键。比较通俗的做法是拿个罐头瓶子,里面盛满盐水,然后把“老根儿”放进去浸泡一宿,再拿出来便韧性十足。还有一个偏方,就是把“老根儿”捂在球鞋里,有个一两日叶根熏透变黑既大功告成,碰到汗脚一下午即可成材威力尤甚盐水。
我记得当时我们班一个万姓同学便是腌制高手,脚上的球鞋自打穿上就从来没洗过,帆布面上常年一圈湿印,干了后全是白色汗碱。小时候看《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机智地把装满盐的衣服打湿骗过白匪,然后回家用火熬出的情节总是让我想起老万,这有什么啊?这活儿老万天天在干嘛!人家都不起火,直接沤出来!虽然关系不错,但我挺看不惯他仗着天赋异禀成天一幅谁与争锋的样子。于是,在一个众目睽睽的决战时刻,我把一根细铁丝从我叶根的尾部穿进去,干净利落地连赢数阵,直到最后那根生了锈的铁丝被磨得锃亮晃了老万的眼才算漏了馅儿。
玩儿瓷片也是当年我们的一项主要竞技游戏,这种游戏不受季节限制,而且玩法多样,瓷片的面值是按颜色,最不值钱的是纯白色的,我们叫“傻白”,面值一分,然后是蓝底儿带白花的,记得是3分,再就是黄色带白点的、纯黄色的,然后就是其他颜色,记得有一种“国防绿”的特别值钱,忘了多少分了,反正出一枚能顶得上“傻白”一大把。玩法中最没技术含量的是“歘大把”:两厘米见方的瓷片单手由手心翻到手背,然后大把一抓,能抓多少算多少。我曾经见过瓷片在手掌上一直码到胳膊的,翻掌时得运气下蹲,像个练硬气功的艺人。
这种玩儿法个子小的特别吃亏。于是便发明了另一种方法,叫作歘三、歘四、歘五,既将几个瓷片由手心翻至手背,手背一扬,将瓷片一条线般甩向空中再递次接住,这种玩法不带“傻白”,五分以上的才允许参与,往往是小个子这个玩儿得比较好,虽然离地不高,但小手挥舞的速率却非常快,我曾见过歘七的,最后那一下子人几乎是趴在地上手贴着地面嗖地划过接住最后一粒,贼帅!曾有一个阶段我放弃了自己的优势去练歘五,冬日里手冻得全是血道子,皴裂黑皱,和脸分开看像是爷爷和孙子,到最后神功也未告成。
那时朝夕相处腻在一起所产生的集体意识,让小伙伴们干出了许多惊人之举,凡事有挑头的就必有凑热闹的,从小我们就知道人多力量大个人必须服从集体,掉链子拖后腿是最可耻的。欢乐与痛苦,骄傲和自卑,刻骨的爱与钻心的痛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那么纯净和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