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正有美好葱茏萌发,世界仿佛充满了风景,而这种追寻的过程太过迷人,贯穿了我接下来的一生。
■ 李咏瑾
海拔越高的地方,国旗越是被风吹得“嘣嘣”响。
我后来在成都平原读书,再没遇到过那么大的风。而在我曾经待过的那个残破的幼儿园,位于海拔3000多米的山巅,那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跋涉在四川山区的勘探大队所建,环境艰苦,勉强用来寄宿再也无法跟着父母颠沛流离的孩子们。这里终年大风,山石凄清,门口的国旗,是唯一猎猎的红。
离开了父母,时年两岁的我提前20年过上了“独立”的生活,其实习惯了那种生活之后,并没觉得有多苦,实际上再苦的生活只要你努力咂吧,总能咂出一些甜味来。
比如起风的时候,大风往左边吹,我们的铁皮房子就往左边偏;大风往右边吹,我们的铁皮房子就往右边偏。孩子们像小猪一样挤在咯吱作响的人字屋顶下心惊胆跳,一会儿就“哗”地惊呼起来——园长藏在柜子顶端的薄荷糖罐终于翻倒下来了!
园长过来清查糖果失踪事件时,我正圆圆胖胖地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国旗。那时的我还没有“信仰”“热爱”“高大上”等概念,总觉得我们幼儿园里存在着这么一件与吃穿住全无关系的事物,每周星期一早上还有一个郑重的升旗仪式,“好气派啊!”
“喜欢看国旗吗?”园长对小小的我特别和气,我嘴里鼓鼓囊囊地藏着好几粒薄荷糖,心虚地不敢看她。
“幼儿园里的‘大姐’都在笑我呢,我知道。”她指的是那些不识字的烧饭大妈,她们在背后议论她,“知识分子就是臭毛病多。”
“选竹竿、砍竹子、打洞穿绳子,再把它固定到地上当旗杆,费了她们不少事,大家都抱怨没什么用。” 她蹲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仰头看着那面旗帜,好像突然忘了薄荷糖的事:“但我觉得还是有用的。”
“每一个真正的学堂都该有一个升旗仪式。”她摸了摸我的脑袋,“你以后总有一天会去一个真正的学堂,那个时候不要忘记,你第一次迈进的这家幼儿园,虽然小,也是有国旗的。”
这个细节被我遗忘了很久,直到多年以后看电视,南极科考队员把国旗插在荒无人烟的雪原上,还有首次登月的宇航员费劲地将旗帜固定在茫茫星辰上,我的内心总会怦然作响。
现在想起来,园长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孩子们的内心是世界上最宽阔的原野,首次对这个巨大的世界开启懵懂的认知时,都需要一个极富仪式感的坐标。
树立信仰,这是生而为人,于吃喝之外,在“存活”与“生活”之间第一个微妙的分野。
有时想想,到底是谁、又依据什么标准,将世间之事分作“有用”和“无用”的呢?吃喝有用,名利有用,那学识、修养、美德乃至信仰,如果无法用来兑换名利,是否都是“无用”?
时间倒退回去30年,还没有“无用之美”这个提法,岂止不会欣赏,在那时的基础教育里,很多人都还觉得“读书无用”,不是还流行过什么“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吗?父母对我们最大的期待是完成九年义务制教育,再去读个技校,那时参加工作最常见的方式,除了“包分配”以外,还有一种 “接班”:本系统的孩子长大以后全部回到本系统,从父母手中接过那个略带微温的饭碗,司机的孩子还是司机,操作工的孩子还是操作工,就这么一成不变地延续下去,成为计划经济时期最典型的就业形态。
如果让我选择的话,小小的我其实想去动物园工作,那就不用买门票了!可是想到父母都是艰辛跋涉在大山深处的勘探队员,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心直口快的园长在课堂上对着我们交上去的作业大发脾气。
作业的题目叫《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一多半的孩子老老实实写下:测量工、仪表工、勘探队炊事员……有个别心思活络的孩子想去冰棍厂。
“你们就没什么别的愿望吗?”
孩子们面面相觑。除了在父母身边的耳濡目染,我们不太知道自己长大后还能做什么。
园长叹了一口气:“所以还是要多读书开阔眼界,不管以后你们念不念大学,多读一点书总是好事。”
“不上大学还看什么书呢?”有个别胆大的孩子发问。
“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有用’才做,人生何其辽阔,如果很早就下定决心只追求眼前那碗饭,那终其一生也不过只得这一碗饭。”
“老师平时在课堂上给你们读过这么多故事书,比如科学家、医生、歌唱家,那不仅仅只是故事!只要你们愿意去追寻,那就是你们未来真真切切可以过上的生活。”
园长是我们这个偏僻的山乡里唯一去北京念过师范的人,虽然她最后又嫁回了乡间,只能在我们这样一个“野生幼儿园”执起教鞭,但那一刻,她脸上的神色是一种真正近乎“传道”的郑重,且并没有管这种“道”下面的小屁孩是否能够懂得:“人生可以小如一只火柴盒,天地间也可以大得无穷无尽,没有哪一种生活会比另一种更好,但首先要自己有能力去选择。”
有孩子怯生生地举手:“那我能像您一样站上去给其他孩子讲这样的话吗?”
“可以啊,你长大后成了老师就可以。”
教室里鸦雀无声,即使我们听不懂,仍然被这些陌生的思想里闪烁的“黄金”深深地震住了。虽然我们还没见到,但是别处正有美好葱茏萌发,世界仿佛充满了风景,而这种追寻的过程太过迷人,贯穿了我接下来的一生。
园长叫我起来时,我决定先把我那个“动物园”的理想放一放,“我,我能做那个写故事书让您念的人吗?”这是当时穷尽我的想象力能够想到最有意思的事了。
园长笑了,“有一种职业,叫做作家。”
20多年以后,我加入了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