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情侣好像天天都在爱的旋涡里,却没有弄清真是爱哪一个人,他们外表上是多情,处处花草颠连,实在是无情,心里总只是微温的。
另一种情侣却是常拿难题来试彼此的挚情,有时现出冷酷的颜色。他们觉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许多虚文呢?好似无情,其实深情。
■ 梁遇春
情人们常常觉得他们的恋爱是空前绝后的壮举,跟一切芸芸众生的男欢女爱绝不相同。其实通常情侣正同博士论文一样地平淡无奇。通常的恋爱约略可以分作两类: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一双情侣见面时就倾吐出无限缠绵的话,接吻了无数万次,欢喜地淌下眼泪,分手时依依难舍,回家后不停地吟味过去的欣欢——这是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后来时过境迁,两人不得不含着满泡眼泪离散了,彼此各自有个世界。经过了一段若即若离的时期,终于跟另一爱人又演出旧戏了。此后也许会重演好几次。或者两人始终保持当初恋爱的形式,彼此的情却都显出离心力,向外发展,暗把种种盛意搁在另一个人身上了。这般人好像天天都在爱的旋涡里,却没有弄清真是爱哪一个人,他们外表上是多情,处处花草颠连,实在是无情,心里总只是微温的。他们寻找的是自己的享乐,以“自己”为中心,不知不觉间做出许多残酷的事。他们爱上了爱情,为爱情而恋爱,所以一切都可以牺牲,只求始终能尝到爱的滋味而已,“玩玩罢”是他们的信条。他们拿人生最可贵的东西爱情来玩弄,跟人生开玩笑,真是聪明得近乎大傻子了。这般人我们无以名之,名之为无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谓Sentimental(易动情感的)了。
上面这种情侣可以说是走一程花草缤纷的大路,另一种情侣却是探求奇怪瑰丽的胜境,从无限苦辛里得到更纯净的快乐。他们常拿难题来试彼此的挚情,有时现出冷酷的颜色。他们觉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许多虚文呢?他们已经各自在心里矢誓,当然不作无谓的殷勤话儿了。他们把整个人生搁在爱情里,自己变为爱情的化身,绝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来玩味爱情。聪明乖巧的人们也许会嘲笑他们态度太严重了,几十个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过去呢?但是他们觉得爱情比人生还重要,可以情死,绝不可为着贪生而断情。他们注全力于精神,所以忽于形迹,所以好似无情,其实深情,真是所谓“多情却似总无情”。我们把这类恋爱叫作多情的无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谓Passionate(热情的)了。
但是多情的无情有时渐渐化作无情的无情了。这种人起先因为全借心中白热的情绪,忽略外表,有时却因为外面惯于冷淡,心里也不知不觉地淡然了。人本来是弱者,专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天下许多无谓的东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为它是无谓的,可以做个表现各种情绪的工具。老是扯成满月形的弦不久会断了,必定有弛张的时候。老子所谓“无”之为用,也就是在这类地方。
(本文作者系民国时期著名散文家,在短短26年的人生中撰写了多篇著作,曾被郁达夫称为“中国的伊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