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长大之后,那一条与自然倾心相通的秘径已经被悄悄关上。它们曾是大地母亲捧出的最大善意,安抚一个孤单的小孩子年幼的心灵,在乾坤天地间启蒙了最初的美的教育。
■ 莫兰
童年总是玫瑰色的,而我的童年却荒草丛生,野花烂漫,莺燕啼啭,像一本色彩斑斓的《秘密花园》涂色书。许多年过去,穿过记忆的回廊一路溯流而上,远远看到童年那个孤单敏感,情愿看着花鸟鱼虫发呆的自己,总是忍不住心疼地想抱一抱她。
听妈妈说,我尚在襁褓中时便和其他孩子不同,抱在怀里哭,驮在背上也哭,但一放在竹椅上,马上噤声。晚上睡觉也离不开竹椅,只好把我绑在竹椅上,放上床,然后罩上蚊帐。这个小家伙从小就被贴上了“怪小孩”的标签。
稍稍长大,我特别胆小又害羞,妈妈总是恨铁不成钢地嫌我处事不大方,“在家窝里横,出外火灰虫(俗语,意为很怂)”。念叨来念叨去,我就更害怕了,躲着不见人,一个人待着,趴阳台上摆弄花花草草。还是它们可爱呵,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它们,一整天不说话,也没有一根草会嫌你笨拙。
帮忙照料我的婆婆,家住在老电影院后面,那是我最爱的伊甸园。每年寒暑假,无暇顾及我的妈妈都把我寄存在那里。婆婆家门口有一方被坐得锃亮的大石板,夏日天一擦黑,左邻右舍就摇着大葵扇,拍着蚊子,天南地北地侃大山,讲狐仙和牛郎织女的故事,空气里都是香的。我托着腮帮子入迷地听着,从番石榴树的枝叶间望出去,好想知道到底哪一颗才是牛郎星和织女星,担子里那两个小娃娃又散落在哪里。
婆婆家的门前屋后有一大片草木杂糅的野地,还有一条哗啦啦每天唱歌的小溪。这里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有个小花园,走着走着,可能就闯进了刀豆树浓绿的荫凉里,一拐弯不知从哪里就会探出一枝粉色的桃花来。
婆婆一不留神,我就自己到野地里疯跑。天长日久,认人很笨拙的我却认识了很多种花的名字和模样,了解它们的脾气禀性,清楚它们的生活作息:喇叭花最娇气,太阳一猛就打蔫儿;剪刀花爱凑热闹,一开花就是一嘟噜;萱草花最敦厚,总是站得那么一本正经;凤仙花是神奇的美甲师,能把指甲染成粉粉的红色;茑萝心思最单纯,动不动就给人捧上个红色的五角星;曼陀罗是表里不一的,甜甜的花香背后藏着毒液;月季最泼辣,要开就痛痛快快地把花瓣全打开;茉莉有点害羞,要等到傍晚才慢慢绽放;大丽花什么时候都是整整齐齐的,一副富贵相;昙花最会考验人的耐性,开的时候一点一点慢得疑心自己看花眼,只有白月光一样的花朵收拢来了,你才恍然——原来它已经在谢了。它们真的好简单,简单到没有心眼儿,也不设防,不像人类的世界,那么多弯弯绕。
除了花草树木外,那一片还有数不清的蝴蝶、知了、鸟儿、蜻蜓、小野鱼、虾子、瓢虫、蝈蝈、萤火虫,简直是小动物们的天堂。我专门找了个透明的小瓶子,在盖子上戳了几个小眼儿,用来养虫子。有时把南瓜叶放进去铺好,抓上几只南瓜瓢虫,眯着眼睛看它们咯吱咯吱地啃叶子。夏天就逮上几只萤火虫,只等天黑了观赏一闪一闪的灯光秀。
我最喜欢的是一种色彩绚烂、身形格外纤细的“姑娘蜻蜓”。它们或呈松石绿,或是湖水蓝,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像是会说话的解语花,时而轻盈飞舞,时而停驻在草尖上瞪眼看着你,简直可爱到不行。天快下雨时,它们就成群结队地在溪边低矮地纷飞,等你一走近,咻地一下就不见了。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看着小动物们,我又羡慕又发愁:它们没有作业要做,妈妈也不会批评它们,每天自得其乐,不识愁滋味,还真是幸福啊。真想快点长大。
就这样,我在荒花蔓草间一天天长大了。老师问到以后的理想,我的答案是当一名花匠,每天跟它们对话,就算什么都不做,互相看着,就很美好。
后来,理想被现实戳破了,我没有成为花匠,而是成了码字匠。等我终于看懂了人间的表情,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长大,还是那个简单的自然世界最美好——在那里,笑就是开心,哭就是悲伤,绽放就是活着,凋谢就是死亡。
如今,我依然是个花痴,但是已然读不懂它们的心。也许长大之后,那一条与自然倾心相通的秘径已经被悄悄关上。它们曾是大地母亲捧出的最大善意,安抚一个孤单的小孩子年幼的心灵,在乾坤天地间启蒙了最初的美的教育。
不知为什么,我常常记起孙燕姿的那首《天黑黑》:“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这个夏天,我想回去,回到童年梦开始的地方,找寻那条通往秘密花园的秘径。我知道,它已被城市发展的脚步重重踩过——墙已颓圮,溪早干涸,野地长出了高楼,“姑娘蜻蜓”消失了踪迹。或许,只能借由回忆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