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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杨绛先生去世一周年——

听最亲近的人讲述“我们仨”的故事

2000年9月,田奕和杨先生在一起

1990年秋,钱、杨二位先生看望社科院计算机室工作人员。左二为栾贵明,右一为田奕。

■ 朱莉 邱海黎

晚春时节,午后,天蓝云白,阳光熠熠,我们如约到北京房山区长阳镇扫叶文化公司见两位老师,栾贵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77岁,在文学所38年,跟随钱锺书先生34年半;田奕,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54岁,做杨绛先生助手多年。扫叶公司门外没有牌子,这个安安静静的院落好像是藏在干干净净、花开满街的长阳镇里。栾老师和田老师——钱先生和杨先生身边最亲近的人,给我们讲起“我们仨”的故事,讲起与两位先生的相遇相识……

杨先生说“悲痛是不能对抗的,只能逃避”,但杨先生没有逃避

问:1997年钱瑗去世,一年后,钱先生也走了。杨先生说“悲痛是不能对抗的,只能逃避”,但看了杨先生后来的文字,觉得她没有逃避,除了给钱先生整理文稿,她自己的生活和创作状态?

田奕:亲人去世总是悲痛的,但杨先生没有一直沉浸在悲痛中。那时她已经是快90岁的老人了,但每天仍坚持多走路,饮食上也不凑合,生活不潦草。她多次跟我说,明天也许我就是一个倒下去的人。她有这个准备,但还是要工作,最后的20年,她不仅整理了钱先生的数十部遗著,还翻译了《裴多》,撰写《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洗澡之后》等,她的《杨绛文集》也一再扩充。

问:为什么杨先生先翻译《斐多》?

田奕:杨先生说,钱先生给她算过命,说“我走了一年,你也得走。”而钱先生一直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斐多》的翻译。钱先生和她在清华曾经看过英文的柏拉图谈话录,钱先生认为这样一部好的哲学著作,却没有好的中译本。杨先生为翻译《斐多》,可谓呕心沥血。有一回去杨先生家,保姆说,奶奶为想一个词想了两天了,杨先生接过话,想了三天了。她翻完以后,大哭了一场,释然了。2000年,杨先生的《斐多》分别在辽宁和香港以简繁两种字体发行,杨先生没有被悲痛压倒,她好好地生活着。

栾贵明:杨先生才华无限。按照惯例,翻译《斐多》,杨先生也不看他人译本,这种翻译是最难的。她在《斐多》译后记中说,“我正试图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努力把这篇盛称语言有戏剧性的对话译成如实的对话。”她确实用直白、平实的语言把深奥的哲学思想翻出来了。

问:《我们仨》的创作过程有多长?

田奕:两个月,一气呵成。她之前已经想了很久了。有一天,杨先生笑着跟我说,“田奕,我终于找到一个技巧,怎么写《我们仨》的开头。”她那么高龄了,字迹非常清楚。我只是录入、校对,并没有整理加工,钱先生也不加工杨先生写的东西。

问:《洗澡之后》的创作缘由?

田奕:她害怕别人给她续《洗澡》。《洗澡》出版时和原稿的结局不一样。我后来想了想,其实杨先生100多岁写的《洗澡之后》的结局,就是她《洗澡》原稿的结局——给了主人公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她说,“我自己先把它完成了吧。”

两位先生对人生持“悲观”态度,但在生活里是乐观的

问:都说钱先生和杨先生是一对神仙眷侣,在生活中他们谁更“厉害”一些?

田奕:钱先生永远是宠杨先生的,而杨先生从不生钱先生的气。有一回,钱先生和杨先生一起到计算机室看我们,他们手拉着手,一起进屋。他们怎么那么般配啊,钱先生不高,杨先生比一般女人矮呢,但两位先生自带气场。

栾贵明:钱瑗去干校探亲,先去看妈妈,然后和妈妈一起看钱先生。在大宿舍里,钱瑗和妈妈坐在钱先生的床上,钱先生搬个小凳坐在她们对面,他们声音轻轻的,有说有笑。就像杨先生说的,“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要说谁更厉害一些,我觉得钱先生厉害。

田奕:是杨先生太爱钱先生。我第一次见钱先生,栾老师问我,你对钱先生什么印象?我说,一手太软,二皮鞋太漂亮了。后来跟杨先生熟了,说到这事,杨先生说,啥也不干,手肯定软。其实钱先生也和蔼,有人说钱先生狂,跟别人吵架,其实那都是学术上的,他对晚辈从不使用批评的口吻。

栾贵明:杨先生不怕钱先生,完全不怕。但钱先生也是真厉害。在干校,我们一个房间,我被宣传队叫走,等我挨审回来,没人理我,钱先生说,“哎,贵明,来来来,我这有钱,去买西瓜!”意思是说,今天你被人欺负,我得照顾你!

田奕:两位先生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愿麻烦人。他们从不为难医护人员,你说咋样就咋样,特别乖,乖到让人心疼。

问:都说钱先生很幽默,那杨先生能接住钱先生的幽默?

田奕:能,两位先生都风趣之极。钱先生有时会呵呵地小声笑;杨先生笑时,抿着嘴,不出声。

栾贵明:我一去,钱先生就说,贵明是我朋友,季康你去吧,季康同志也不生气,胡噜胡噜东西就上隔壁屋子了。那时,只要我在楼下一支上自行车,钱先生耳朵灵,总会先听到,杨先生马上拿笔和稿子准备转移。有时我上楼快,杨先生会说,“鬼子进村”,可手脚一轻,她反又说,“神鬼不觉”。钱先生指着转移的杨先生说,“高产作家,孵蛋呢”。

问:杨先生说她比较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先生的“痴”,杨先生有没有“痴”的地方?

田奕:很少。无论是杨先生晚年生活的状态,还是她的思维,包括她作品的行文,我觉得杨先生应该是轻俏,杨先生还是“福尔摩斯”。

问:两位先生那么幽默,他们是乐观主义者?

栾贵明:两位先生对人生持“悲观”态度,但在生活里是乐观的。我认为钱先生的《围城》是悲观的,高度同情所有人物。但钱先生也不消极,在干校时,他什么都不想,就和人聊天,他能和所有人聊起来。

田奕:钱先生住院,后来一直是鼻饲。有一次,我去杨先生家,看见她用刷子刷鱼,做好鱼又把鱼刺挑出来,加入各种食材打成浆,成为鼻饲的材料。杨先生说,我真不知道,我这是爱你钱先生呢,还是害你钱先生。她觉得钱先生太受罪了。告别钱先生前,我们都哭丧着脸,杨先生就说我,“田奕,你不用那样,钱先生已经88了,我都敢穿大红衣服去八宝山。”

栾贵明:钱瑗病逝的事,杨先生一直瞒着钱先生。后来有人说漏了,钱先生知道后就不跟杨先生说话了。

田奕:我觉得更多的是悲伤,极度悲伤,他不想说了。

拾穗靡遗,扫叶都净——“我们仨”开启了中国古典数字工程

问:“中国古典数字工程”是使用计算机进行中国古典文献的处理,钱先生提出这个课题的背景?

田奕:1982年,钱先生让栾老师做《宋诗记事补正》, 要把宋代近三千多位诗人的佚诗收集起来,很费劲,到1984年做不下去了。正好钱瑗到英国做访问学者,向钱先生介绍了英国人用计算机做莎士比亚文集的事,说这样无论你想查莎士比亚的什么,一检索就成。钱先生立刻被迷住了。那会儿他是社科院副院长,计算机室就成立了。钱先生倡议用计算机来整理中国古典文献,后来这个项目还获得1990年度国家科学进步奖。

1986年,我一到社科院,就开始做这个,直到1996年计算机室解散;2000年,香港一家也要做这个方向的公司,向我们发出邀请,栾老师提前3个月退休,我辞职,一起加盟,干了7年;2007年我们自己成立了“扫叶公司”。所以,这30年我就干了一件事,跟着钱先生和栾老师建立了一个数据库——中国古典数字工程。

栾贵明:钱先生说,他想做开拓万古之心胸的事情。利用电脑做古籍整理时,钱先生为我们立了十条原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你们只能做裁缝,不能做外科医生。

问:为什么叫“扫叶公司”?

栾贵明:“扫叶”一词源于钱先生所说的“扫叶都净”。钱先生在《管锥编》中写过一个序,有这样几句话:“拾穗靡遗,扫叶都净,网罗理董,俾求全征献,名实相符,犹有待于不耻支离事业之学士焉。”意思是收割的时候,不能有遗落,打扫院子里的树叶,要扫干净,整理古籍,也得这样。要把中国古典文献的碎片一一收集起来,还应该自信这是个至高无上的事业。现在我们出的每本书上都有钱先生写的这几句话。我觉得这是钱先生的文化态度。

问:现在公司的古籍整理工作取得哪些进展?

栾贵明:我们现在根据钱先生的思想稳步前进,取得了许多重大成果。比如孔夫子的《论语》是一万六千字,但是在我们手里的《子曰》扩展到十六万字。那些研究《论语》的人,如果把资料看全,再给孔子下结论会比较好。我们现在做了一万个人的集子,其中有130多位“大家”已经出版。

问:两位老师怎么就下了那么大的决心?

田奕:觉得是钱先生布置的事就得干,没有其他想法。辞职时我跟杨先生说了。杨先生说,这个事情你自己想好了,想好,我就支持你。杨先生一直都是支持的。2000年9月3日,杨先生到我们的办公地点来看我们。那天,她穿了一件天蓝色短袖衫,灰裤子,黑皮鞋,特意带上大手表,走进大机房,她谈到了古文献,讲了文献笔记的重要性,还启发年轻人如何看待古文献。钱先生一家人,将电脑引入古籍研究领域,造就了我们今天古籍数字化领先的局面。

栾贵明:钱先生多次对我说,你一定要把这支队伍带好,这是咱干好这件事的本钱。我不能陪你们到底了,你们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是遇到困难时你们总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自然会有天兵天将来助你们。我们觉得现在的成果里每一字一句都要感谢钱先生。

两位先生留下的是怎样的一份文化遗产

问:两位先生留下的是怎样的一份文化遗产?

栾贵明:我认为,杨先生是一个文学家,杨先生的作品是绝无仅有的,不能模仿的,她的《洗澡》最好。钱先生是思想家,是世界文学中的奇葩。关于《围城》,钱先生有两句话——我写《围城》是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我要用小说打败小说。我觉得我们今天要读懂它,必须一个字一个字读。钱先生还是一个“科学家”,不是指自然科学,钱先生的作品,比如《管锥编》,那是会不断印证的规律性的东西。他记忆力惊人,机器也到不了这个程度。

问:两位先生去世后,除了怀念文章,我们更关注他们作品的研究,有没有人在做这方面的研究?

田奕:真正的挖掘、研究还没有开始。

栾贵明:钱先生说,我的东西不必研究了,留着100年以后,自然就有人研究啦,这是钱先生第一次住院时跟我说的。钱先生一生是寂寞的、孤独的。我觉得对钱先生的认识,标志着一个社会的文化尺度。他说了很多最浅显又极有深意的道理。比如,他说做古文献研究,丢失的东西最说明问题;中国古代文学最高水平在先秦时期,小孩应该背列子;他说电脑是好东西,但能帮助人的电脑需要人的更多帮助……

田奕:有思想、有学术、出色的人有很多,但这么做学问的,没有。所以,大多数人觉得够不着钱先生。

栾贵明:不是一般的差距。举个例子,我们把中国历史五千年文化推断到六千五百年,就是根据钱先生的意见,而且做得有根有据。中国历史年表、日历我们都编了,六千五百年每一天的记录(包括十三项内容),一天不差。我们也开了发布会,但对这“六千五百年”,学术界没有反应,一点反应都没有。

研究的第一步,是收集清楚资料。钱先生的很多书信没有收集整理。两铁箱子信,不是私人信件,是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读者、同学、学生、朋友写给钱先生的,其中有老舍、郭沫若、郑振铎等人跟钱先生的通信。这个没听说谁在研究。还有钱先生在他读的书上做了很多批注,这些批注,也应该研究。

问:《管锥编》,很多人都说读不懂,这个有研究吗?

栾贵明:《管锥编》我读了四遍。我不是蒙你,钱先生的东西不难懂,你就是得静下心来。要研究,也该保护。从1973年12月到1978年间,钱先生住在社科院学部大院的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后来被拆掉做报告厅了。我说你们真舍得,这可是《管锥编》出世的地方啊。

田奕:栾老师做了一件事,关于《管锥编》《围城》的解读以及成书过程,非常详细。虽然不是作为学术研究,但这是不能替代的。

问:《围城》,大家读懂了多少?

栾贵明:一直到钱先生过世以前,他还问我,《围城》有没有人读懂啊?到现在为止,我没看到一篇文章讲得跟作者接近。钱先生晚年自己剪指甲很困难,我给他剪,剪完,他挺高兴,“走!贵明,我给你讲《围城》。”他这个小说是一本思想小说,人物和情节对《围城》都不重要。那个电视剧就更远了。钱先生说过一句话,二流的文学作品能拍很好的电影电视。钱先生说,《围城》你拍了,大伙很努力,谢谢大家。我呢,对不起,确实没看完。

问: 钱先生说要把天下书读尽,把中国文化看透,把西方文化也看透。钱先生如何比较中西文化?

栾贵明:他总喜欢用一个词——不过尔尔。他在《管锥编》一开头就批评黑格尔,“你不懂中文,瞎说什么呀?”钱先生是最爱我们民族文化的一个人,他一心一意觉得中国文化是“很好的文化”,任何国家的语言和文字都不能和中国相比。在这一点上,他,一点犹豫都没有。

采访手记

栾贵明老师见钱先生,一年总得100多回,田奕老师说:“我们不用预约,推门就进。”

去干校前,栾老师要给钱先生带一张床,一开始,工宣队不让。在火车站装车时,他把所有有腿儿的物件都竖起来装,交叉着码放,节省了空间。他说:“车上还有地儿呢,把钱先生的床装上吧!”就这样,在干校,钱先生睡在自己的床上。到了干校,栾老师每时每刻看着钱先生。

杨先生自己不说的事,田奕不问。杨先生那儿,没人管的事找到她,她全管,有人管,她就让。杨先生写《斐多》时,赶上宿舍楼装修,杨先生家虽不装修,但噪音让杨先生受不了。田奕带着身体非常虚弱的杨先生,在大连躲了一个月,栾老师还给找了个大夫跟着。每晚田奕都去杨先生房间偷偷看望几次,怕有什么闪失。

钱先生那么一个人,怎么跟栾老师那么好呢?田奕的理解是,钱先生一下就能看到人的本质。当初又为什么会选中田奕呢?栾老师听钱先生说过:“聪明的孩子容易不可靠,可靠的孩子容易不聪明,田奕这两个优点都有。”

“钱先生和我说的事在我这儿从不过夜的。” 栾老师说。田奕也是,杨先生的书稿写完一部分,就交给她,她连夜录入、校对,一天之内就交到杨先生手上。

两位老师的事业甚至生活,与两位先生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栾老师说,他为自己的《四库辑本别集拾遗》写了一篇近2万字的序,钱先生删到800余字,字字精彩。田奕说,如果没遇到杨先生,她现在就是另外一个人。

道别时,看着两位老师,他们已不再年轻,但因着两位先生留有的嘱托遗愿,总觉得他们与两位先生有情有义、温暖坚定的相互陪伴,好像还在继续着……

又想到可亲可爱可敬的“我们仨”,他们开启了“中国古典数字工程”,钱瑗带回火种,钱先生点燃,杨先生添柴。他们在世间走一遭,留下的一切让人如此感怀……

2016年5月25日,杨先生故去。有媒体打电话给田奕,说:一代伟大女性没有了,还提到民国才女概念。而在田奕心里,杨先生的故去就是一个家人的故去,“对我来说,杨先生就是亲人”。

还差几天就一周年了。杨先生,我们也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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