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已经稀疏花白、缺少弹性的头发依然能感到瞬间的飞扬,她那松弛起皱的后脖颈依然能感到一阵温热的酥麻。
■ 罗佐欧
第一次读铁凝,读的是她的成名作《呵,香雪》。小说讲述的是一条铁路经过曾掩藏在深山里的小村庄台儿沟,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勾连起与外部的联系。小说里还写到香雪的姐妹凤娇对年轻乘务员“北京话”的爱情。这段爱情后来自然是无果而终,但小说只写到香雪“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就没有再提及更多。因此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凤娇淳朴的、单纯的爱情。
《火锅子》是铁凝近两年的新作品。写的也是令人难忘的淳朴爱情。所不同的是,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年已八旬的老年夫妇。
小说开头写两人一起站在窗前,手拉着手看雪。看到院子里的石榴树被大雪压弯,她说:“看把她累的!”“他说,我就没觉得一棵树会累。”“她说,我说她累她就累。”“他笑了,看着她说:你呀。”如果作者没有交代他们的年纪,很可能会被当成是一对年轻恋人。“他87岁,她86岁”,他疼爱她,“一辈子都是由着她的性儿。”
这么好的雪天,最适合吃火锅。他们一拍即合,于是让保姆田嫂去采购。火锅,在这对夫妇的生命里有着和常人不同的意义。“他俩都喜欢吃火锅,因为火锅,两个人才认识。” 20世纪50年代,流行一种共用汤底的“共和火锅”,同桌的顾客互不相识,彼此分享一个火锅。一次吃火锅,他们偶然相遇,彼此产生了好感,便开始约会和交往。
火锅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她的祖辈。在她的嫁妆里,除了一对银碗,两双银筷子,还有一只紫铜火锅。这只“紫铜火锅是她姥爷那辈传下来的,姥爷家是火锅手艺人,从前他们家手工打制的火锅专供京城皇宫。”而这只火锅伴随了他们大半生和整个婚姻。尤其在婚后遇上物资匮乏的时期,他们在八年间又生了四个孩子,这么大一家子生活自然过得很是拮据。但她还是尽可能地给他涮火锅,没有肉,就涮虾皮、白菜,蘸酱油。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这只冒着热气的火锅,常常让这个男人感到家的温暖和“温厚的依恋”。
就像他们共同的爱好是吃火锅一样,他们的爱情也一样简单、朴实。他不善言辞,“一辈子没对她说过缠绵的话,好像也没写过什么情书”。但有一个情境,在数十年的岁月飞逝后,每一次想起,依然令她为之战栗。有一次在百货公司排队买布,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轻轻拨弄她的头发,当她回过头,看见的是他站在身后、抱着女儿指挥着她的小手——从此以后,看见或者听见“缠绵”这个词,她就会回想起这个难忘的情形,甚至到了年过八旬的现在,“她那已经稀疏花白、缺少弹性的头发依然能感到瞬间的飞扬,她那松弛起皱的后脖颈依然能感到一阵温热的酥麻。”
回顾一生,他们的爱情没有经历过多大的动荡或波折,他们从一而终的事情,就是相守。“他知道这一生离不开她,就像她从来也没想离开他一样。一辈子,他们只分开过有数的几回。”他们喜欢“永不腻烦、永不勉强”地手拉手坐着,这种相守本身令他们感到满足,甚至不太盼望四个孩子和孙子女们定期的看望,仿佛那是一种打扰。而且,他们越老仿佛越离不开对方,因此年纪已高,两人都患了白内障,他们连住院都不愿意分开,约好了要一块儿去。
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是对上一代人的爱情的赞美。像小说中的这对夫妇一样,他们的爱情如此淳朴、清澈,看似平淡实则浓烈。同时,小说也是对当今爱情、婚姻的种种现象和问题的反观和对照。似乎爱情变得越来越微弱,婚姻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像爱情和婚姻。
读完《火锅子》这篇小说,想起十年前《南方周末》对铁凝所做的专访。当时已经50岁的铁凝才与经济学家华生结了婚。这令我惊异,也让我内心为之颤动:是什么样的信念,能使一个人这么多年甘愿等待、独自活在这个世上?
在专访中,华生说“我跟铁凝确实是有很多奇妙的共同点,包括价值观,甚至对文学的喜好,生活习惯,晚上都喝粥,都喜欢走路……诸如此类……没有它也没关系,但是正好我们就都有。”这和小说中的这对夫妇共同喜欢吃火锅,以及从观念到生活习惯的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是一样的。——因而,真正美好的爱情,不一定建立在物质所给予的保障和安全感上,或许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奇妙的契合之上,令人由衷地倾慕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