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审判“法官寄语”传递司法关怀

雨山区法院家事法庭副庭长周冰一在调解家事纠纷案件。

■ 中国妇女报·中华女性网记者 王蓓

一对7年前离婚时势如水火，而今又在孩子探视权问题上剑拔弩张的当事双方，被主审法官两封“法官寄语”浇灭怒火，最终回归理性，和平解决问题。

之所以有如此神奇的化解效果，“或许是‘寄语’以案情为基础‘走进’了当事双方内心，一切为了孩子、情真意切情理交融。”1月7日，两封信的发出者、安徽马鞍山市雨山区法院家事法庭副庭长周冰一坦言，这并非是该院第一次以“法官寄语”的方式化解家事案件中的婚姻家庭矛盾。

自去年该院试点家事审判改革起，这种“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审判尝试，已成为雨山区法院家事法庭又一把打开当事双方“心锁”的“钥匙”。

调解不成法官“再努力一把”

案情回放到2009年，女方陈琴（化名）和郑明（化名）原为夫妻关系，并育有一子。婚后双方在性格、生活习惯等方面的冲突不断加深，当小家庭的矛盾升级至双方大家庭的矛盾后，“两家势同水火不共戴天”，最后，法院在平衡各方利益的情况下调解离婚。鉴于男方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约定3岁的婚生子亮亮（化名）由男方抚养，女方不支付抚养费。

法律规定，10岁以上未成年人的抚养权归属要征求孩子的意见。2016年9月，在亮亮年满10周岁之际，女方向雨山区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变更抚养关系。32岁的周冰一担任该案的主审法官。

“事实上，因为积怨太深，调解过程异常艰难。”回顾案情，周冰一告诉中国妇女报·中华女性网记者，“当事双方一味站在自己的角度指责对方，根本无法沟通。”

周冰一注意到，10岁的亮亮胆小、温顺，“他虽然跟爸爸住在一起，但爸爸很快又建立了新家庭，生了一个弟弟。”亮亮告诉周冰一，爸爸、新妈妈和弟弟在另一个房子生活，他和生病的爷爷、严厉的奶奶一起生活。“亮亮很想融入爸爸的家庭，爸爸每次都说暑假、寒假带他回来，但每次都是一两天又把他送回爷爷奶奶家，他因为缺爱而变得自卑。”这让周冰一特别心疼，本着家事案件审判中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她希望尽可能尊重亮亮的意愿。

有着3年多家事案件审判经验的周冰一，也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从孩子向我描述的情况和孩子的画中，我确信孩子和妈妈在一起是快乐的。”两次开庭，数次面对面的询问、电话沟通和一次家访后，双方最终达成调解协议，亮亮改由女方抚养，并约定男方享有探视权。

没想到，协议达成后，女方总是以各种理由阻挠男方探视，双方甚至闹到报警。2016年12月，接到男方申请强制执行探视权的案子时，周冰一有些担心：“作为法官，我只需要签个名就可以交由执行局强制执行，案子跟我再没有关系。但这无疑意味着深爱着孩子的妈妈会变成被执行人，甚至可能变成失信被执行人，只会让当事双方矛盾继续升级，最终是无辜的孩子受到伤害。”

“婚姻家庭案件中，探视权的执行是难点，很难有更好的方法。但我们更多的是抱着亲情修复、家宁国安的理念来处理家事案件，希望用各种柔性方式，促调和或者好聚好散，而不是生硬地判决。”周冰一想“再努力一把”，她萌生了给双方当事人写信的想法。

“柔性”的专业化审判让温情回归

“就你自己而言，我觉得可能要思考的事情是，你该如何和陈琴建立一种新的平衡关系……对孩子来说，你们永远是他的爸爸和妈妈，这是不会改变的。会改变的只有这些关系的质量。要养成高质量的关系，每个人都需要付出努力并作出一些妥协的。希望你给孩子尽可能多的爱，并给孩子的妈妈尽可能多的尊重，打消她的那些顾虑……”

“你在庭审中对探视权的反馈一直是比较正面且积极的，所以我想，出现现在这些问题，是不是你在担心让对方接触孩子，对方会向孩子灌输一些不好的想法，或者害怕对方将孩子接走就不送回来了。如果有这些想法，我想都在情理之中，对于这些问题，我会跟男方聊聊……”

通览两份口吻和着眼点各异的“法官寄语”，记者注意到，没有华丽的辞藻和煽情的词句，站在“一切为了孩子”角度的理性思考和感性说理，更像是一场“走心”的聊天。

采访中，已数次尝试将心理疏导技能直接融入家事案件审理，对案情和当事双方情况了如指掌的周冰一坦言，“因为有长期判案和经验累积，4000多字，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一气呵成。

事实上，这不是周冰一第一次写“法官寄语”。去年雨山法院探索家事审判改革之初，她和她的家事法庭审判团队，曾经在一起离婚案和一起赡养纠纷案的调解书中，将儒家经典和古训融入“法官寄语”，让夫妻关系重修旧好，让子女认识到孝道，也让老人意识到对待子女的正确态度。

谈及会在什么类型案件中使用“法官寄语”，雨山区法院家事法庭审判团队——这个拥有三位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催眠师、婚姻家庭咨询师等多项“附加技能”的清一色“娘子军”团队认为，并没有标准化程序，它需要法官在充分掌握案情的基础上，运用专业的心理分析技巧，灵活掌握。家事案件特有的人伦因素和情感属性，也决定了这把“钥匙”只能为家事案件所独有。

一年多来全力推行家事审判改革的雨山区法院院长王伟认为：“法律是刚性的，道德是柔性的，家事法官不仅仅是一名纠纷的裁判者，同时也是一个社会公序良俗的引导者。在判决书说理之外说情，尽力化解双方当事人之间的矛盾，做到案结事了、家宁国安，这是我们家事法官的职责，也是试行此项改革的目的。”据介绍，为强化改革效果，该院还将继续引进传统文化，打造以传统家风家训、好人故事、孝德图片等为内容的文化墙，开展家事审判系列普法活动，助力现代审判。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雨山法院家事审判改革带来的正向效果，获得了众多当事人的“点赞”：执意要求强制执行探视权的郑明在收到“寄语”的一周内，就到法院撤销了申请，并向周冰一表示感谢；一味阻挠前夫探视的陈琴，意识到自己的一意孤行可能会给孩子带来伤害，愿意与前夫协商解决……

柔性司法背后是法官的专业实力

“这份寄语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诗意，却朴实无华、有的放矢，抓住了当事人的问题所在，先运用心理学上的共情，继而提出了建议。温情脉脉的寄语，入情入理入心，帮助当事人打开心结，调和了部分矛盾，可谓事半功倍。”从事婚姻家庭法教学的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赵莉第一时间关注了雨山法院的“法官寄语”。

“在我国仍处立法空白的子女探望权执行，在日本的法律中已有较好的探索，他们在人身执行中规定了‘履行劝告’制度。”赵莉认为，雨山法院的这份寄语，也类似于这样的“公文”，但没有公文的生硬严厉，处处体现出关爱，应该说是一份温暖的“履行劝告文”。“其背后是法官的用心，更是法官的专业实力。”

长期代理婚姻家事类案件的天津君申律师事务所律师王志锋认为，关涉情感因素，家事领域案件特有的“法官寄语”，弥补了判决书的不足。它会让当事人觉得法官依据法律做出“冷冰冰”判决的同时，对具体的个案亦有温情，而不是简单的如流水作业般的走程序。

“当事人会认为案子的主审法官非常用心，对他们的家庭矛盾有深入的了解，进而认为法官对自己的‘苦处’与‘委屈’也有所了解，激烈对抗的情绪会因为有了‘知音’而得到一定程度的宣泄，由激烈对抗趋向缓和。”王志锋结合多年代理家事案件的实践认为，有的当事人之前从来没进入过法院，对法院和法官本身就有害怕心理，庭审中法官的和蔼及“法官寄语”的温情会有助于双方矛盾的缓和，有利于后续诸如孩子抚养费给付、探望等问题的顺利解决。

“家事案件的审判目的是化解家庭内部矛盾、修复家庭亲情关系、稳定家庭这个社会最基本细胞，所以，不仅从审判的程序还是文书的表达和最后的执行上，法官尤其一线法官们，都有责任和义务去尝试和创新，通过实践证明预想的方案是否符合家事审判的实际需要。”对于“法庭寄语”，重庆市巴南区人民法院接龙人民法庭副庭长余彬对主审法官的用心表示钦佩。

是否能在基层法院家事案件审理中推广这把好用有用的“钥匙”？采访中，撰写“法官寄语”的周冰一和多位专家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基层法院每年要受理三四百件甚至更多家事案件，人少事多，并非每位基层法院的法官都具备这样的专业实力和时间。”

赵莉教授坦言：“婚姻家庭类案件应该凭借专业的心理学知识、法律知识，走进实实在在的生活。”但相比要求基层法官身兼数职的“单打独斗”，她更提倡对家事审判在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综合支持。

“硬件条件的改造容易实现，人却是改革中最核心、最生动也是最关键的因素。”在家事审判改革中始终走在全国前列的雨山法院院长王伟，接受记者多次采访时反复强调这样几句话：“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家事是基础，事关天下事；家和万事兴，家稳天下固！”

周冰一法官寄语

郑明（孩子爸爸）：

就你自己而言，我觉得可能要思考的事情是，你该如何和陈琴建立一种新的平衡关系。在你和陈琴抚养案件审理的过程中，我能看出你和陈琴的关系依旧充满张力，无法调和，也不是必须调和的关系。但陈琴除了是你无法原谅并与之相处的前配偶之外，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孩子的妈妈。你是否做到了和孩子的妈妈好好沟通，是否可以针对她提出的变更探视规则的意见心平气和地说出你的观点，而不是看不到孩子就打电话给110，然后到法院来申请强制执行。

父母离婚后，比较健康的是朋友的关系，甚至是一种亲人的关系，这种关系能让孩子感觉到在夫妻之外，父母在关于他的问题上可以不带仇恨的相处，甚至像亲人一样给予彼此协助，父母会站在“为了孩子好”这一共同的立场上，有共同的目标，协同合作。这样的关系对他今后的成长以及社会关系的建立都有好处。

她只是一个和你共同拥有一个孩子的普通人，可能不需要把她作为朋友或者亲人，但是你的态度是不是可以坦然，不带着这么多愤怒、抱怨，让她或你自己感觉到你是放松的。成人之间的尊重，以及你们有没有达成一种共识去保护孩子，决定了你们新的相处方式是不是和谐的、积极的，还是说困难重重。

陈琴（孩子妈妈）：

我总希望爸爸或妈妈可以站在孩子的角度上，看到孩子为了维护和抚养者的关系，没有办法主动去说我很想爸爸来看我或者妈妈来看我，看到孩子是弱势群体，他们没有控制权这一事实。

可能无意中，特别是在我们无法原谅前配偶的时候，我们就会借助孩子来让对方不高兴。当你在这个事情上感觉困难，过不去的时候，当你看到孩子就想去做一些事情的时候，要经常提醒自己要把孩子隔离在你们两个人错综复杂、哀怨情仇的关系之外，不要让孩子成为报复的工具。

一个爸爸的榜样作用是不可或缺的。就算爸爸和妈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办法在一起生活，孩子是需要爸爸的，有爸爸但是见得少和没有爸爸是有质的区别的。孩子需要感受到他是被爸爸妈妈爱着的，他是被需要的，他才会爱自己，才会有能量在长大以后去爱别人。

郑明的强制执行申请书节前就躺在我的书桌上了。每个人都应当尊重生效裁判文书中确定的权利和义务，既然你已经认可了调解书中关于探视的约定，我们就尽量依约履行自己的义务吧。我真不希望看到一个疼爱自己孩子的妈妈变成一个被执行人，甚至有可能成为一个失信被执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