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云
时近深秋,枫叶终于等到华丽登场的日子。优雅的红,骄衿的黄,在乡村的山野间成片展开,在城市的公园中一丛丛跳跃,甚至在街边也能看见它们淡定从容地摇曳着。借着秋日阳光的力量,它们正无所顾忌地释放这一季最撩人的激情。
如果说枫叶是制造秋日美景的主角,也许会招来异议,因为还有古老尊贵的银杏叶和让北京香山名扬天下的黄栌叶,同样在秋色中起舞,但在我看来,枫叶对于秋色的贡献,仍然无树可敌。原因有二,一是它们的家族庞大,全世界有一百多种,可以在秋天呈现深红、浅红、棕黄、金黄、深绿乃至深紫、黑绿多种色彩,能以一己之力,让秋天变得五彩斑斓;二是它们的叶片形状多样,或秀雅,或端庄,或拙朴;树形也各异,可以高大如伟男,也可以纤巧如美女,族群的繁多,让它们得以营造出万种风情。
对于枫树家族的出身和分类,很多人可能搞不清状况,其实在很多年间,我也同样是如坠云雾。年少时去杭州花圃,曾见过一株小巧的枫树,树叶秀丽、殷红,在秋日泛黄的草地旁,静静地站立着,美丽无比,令我印象至深,那应该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株枫树。但多年后,在加拿大,我看到的枫树却高大如白杨,树叶也比较粗犷,它们的形态有如此大的差异,令我困惑不解。及至某一天,在某个植物园再次遇见我年少时见过的同一类枫树,树上挂着一块牌子,上写“槭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搞错了品种。
谁知,我竟是又错了一次。前些日子翻看一本买来后就束之高阁的树木彩色图鉴之后才知道,我在杭州和加拿大见过的那些枫树,在植物学上,都归于槭树科,有乔木也有灌木,所以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我们日常认为的枫树,大部分都属于槭树科,但也有一些枫树,比如,枫香树,却属于金镂梅科。终于搞清状况之后,只能自嘲,凭树叶的长相,就判定它们的出身,也算得是一叶障目。
至于国人为何将槭树称为枫树,也许跟传统文化有关。两千年间,咏枫的诗词不计其数,最为著名的当数晚唐诗人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其次是同样生于唐代的诗人张继那首《枫桥夜泊》中的名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还有杜甫《秋兴八首》中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南唐亡国君主李煜的“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枫林被诗人们用来寄情感怀,多半是表达愁绪与感伤。清代诗人纳兰性德在《蝶恋花·出塞》中所写的“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则在寄情之外,更证明了枫树在中国的生长之广,塞内塞外皆可遇见。
在一堆咏枫诗词中,我最喜欢的是南宋词人张炎的《绮罗香·红叶》,首句“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尽显枫林的气势与品性,不与花争春,只在寒秋艳,让春天的主角们想嫉妒都找不到理由;虽然“枫冷吴江”,“飘零如许”,“尽化作断霞千缕”,但来年依然会“绿遍江南”,让人“夜窗听暗雨”,再待枫叶红。
咏枫之外,也有许多诗人吟诵红叶,如白居易的《醉中对红叶》:“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唐代宣宗宫人的《题红叶》:“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他们笔下的红叶是不是枫叶,让人难以猜测,但他们铺天盖地的红叶情怀却搞乱了我的思维。记得刚到北京时,一闻香山叶红,就直奔而去,谁知见到的却是圆头圆脑的黄栌叶,虽然也是漫山红遍,但和我想象中的红叶美景还是大有差距,黄栌不但叶片呆板,树形也毫无风情,只能远观,经不住近看,哪有枫树那般千姿百态。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对年少时在杭州花圃见到的那株红枫始终有着初恋般的痴爱,以为那才是枫树的典范。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学名竟叫“鸡爪槭”或“日本槭”,它的树叶的确形如鸡爪,但难道不能有别的想象吗?这让我对起名的植物学家颇为不满。后来在网上看见一种类似的枫树,以树叶的形状分别命名为五角枫、七角枫和九角枫,也有人称秀丽槭或日本红枫,细细研究之下,方才释然,原来它们就是鸡爪槭,终究有人给我钟爱的枫树起了好听的别名。
如果说,那棵记忆中的红枫带给我的是一种遗世独立般的惊艳,那么,后来在加拿大所见的漫山遍野、连绵不断的枫林,带给我的则是震撼,满足了我对世间枫林美景的所有想象和期待。
加拿大不愧为枫叶之国,枫树品种繁多,国民对枫树情有独钟,以至将枫叶印到了国旗上。印在国旗上的那片中规中矩的枫叶出自糖枫,顾名思义,这种枫树含糖量高,也成就了这个国家著名的特产——枫树糖浆。糖浆虽然略带一点清香,但味道和蜂蜜差不了多少。相比之下,我对枫树更感兴趣。它们随处生长,丘陵平原、房前屋后、街道路边,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每年9月中下旬,它们就开始变色,从浅黄到深黄,从淡红到绯红,从深绿到黑绿,不同的枫树展现不同的色彩,把秋天的加拿大装点得色彩斑斓,远比春天单调的绿色美上千倍。
不过,这些散落的枫树无法满足我对枫林的渴望,于是有了一次专门的赏枫之旅。从安大略省北部和美国接壤的小城苏珊?玛丽,登上一列慢悠悠的森林火车,去约会藏在深山峡谷中的枫情枫景。起初,窗外的枫树是一副散淡的模样,大多披着一身的黄,间或有耀眼的红枫跳出来,让人眼前一亮。当它们被火车抛在身后,远处的枫林便呼拉拉地在眼前铺开,红黄绿棕,连绵不断地延伸,色彩浓烈无比。坐在火车上看枫叶,与站在原地的感觉全然不同,近处是闪烁、跳跃的美,远处则仿佛一幅流动的油画。
记得火车翻过山峦后,迎面是一汪碧蓝的湖水,火车贴着湖边慢悠悠地前行,周围没有人烟,湖上也没有船只,只有灿烂的枫林齐整整立在蓝色的水边,倒映在清澈的水里,水与林天然交融,好似相恋了千年。那种遗世的宁静、和谐的壮美,是我迄今见过的最美的画面。虽然只是匆匆过客,但却有了一次仿佛穿越尘世,与枫林激情相聚的深刻体验。
这次赏枫之旅最终在安大略省的阿冈昆省立公园结束,这里同样是著名的赏枫区,但枫叶却大多已凋零,让我不由得和古代诗人们一样,生出一丝悲秋伤怀之情。枫叶,纵然红于二月花,缔造了秋天最后的华美,却只是“断霞千缕”,终会被秋风扫落,飘零成遍地枯叶,赏枫,也不过是在看生命短暂的灿烂,繁盛过后,便是无边的沉寂。
但这样的感伤只是一时,冬去春来,枫叶仍将青翠,枫树甚至会开花、结果,之后依然是满树的金黄与艳红,生命的轮回其实是自然的永生,感春悲秋不过是人类对于自身生命短暂的无力感,而浩瀚的大自然,其实永远生机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