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化真美”

□ 中国妇女报记者 王驰

“作为城市大学学理工科的学生，我们到中大来选修昆曲，行吗？”当两位学子带着他们的一幅长卷书法作品作为礼物，走上讲台，提出这一请求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一个学机械，一个学数学，作品中，舞动的“不入春园，怎知春色几许”几个大字带着“青春版”昆曲《牡丹亭》的气息。

3月18日下午，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十部传奇九相思——昆曲中之男欢女爱”示范讲座尾声时，出现了这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

接受礼物的，是来自台北的主讲人、年近八十的白先勇教授。此时的白教授喜上眉梢，一定更乐在心里。20多年来，他以“昆曲义工”自居，不遗余力地推广昆曲，不就是希望在更多年轻人心中播下昆曲的种子吗？

据中文大学介绍，白教授于2012年出任中大“昆曲研究推广计划”荣誉主任，每年到中大讲演一次。今年，他的讲座一共有三场，本次讲座第二天的最后一场昆曲折子戏演出的门票，据说两个小时就发派一空。

讲演示范结束后的提问阶段，一位自称从小就喜爱昆曲的大四女生告诉白先勇教授，这是她第四次聆听教授的昆曲讲座。她想知道白教授在推广昆曲过程中遇到过什么样的困难。

白先勇并没有提及在编排、融资和各种洽谈中遭遇的任何问题。或许，所有的难题对他而言只要一一拿下，绝对不值一提，因为他更在意的是推广的效果。

“真的是太神奇了！”白教授慢条斯理而又难掩激动地说，他们带着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到过二十几个城市，即便在合肥、兰州、西安、桂林等地，百分之九十七多的观众都从来没有接触过昆曲，但是，却场场爆满。他还兴奋地提到，一次在南开大学示范讲演时，场面火爆到需要出动校警来维持秩序。

当青春版《牡丹亭》还未面世之际，有近600年历史的昆曲形象日渐老化，并大有走向衰落之势。年轻人更是对这种慢调全无兴趣。当时也有昆曲表演艺术家心急如焚，要到大学开讲座做示范。在校方把讲演厅大门锁起来，免得学生一个一个溜掉的情况下，尴尬场面可想而知。

作为铁杆“昆虫”，白先勇心中的昆曲种子早在他10岁时就埋下了。抗战胜利后，他和家人欣赏了梅兰芳蓄须罢演后的上海首演。梅兰芳和俞振飞联袂出演的昆曲《游园惊梦》，好看、好听，给少年白先勇留下毕生难忘的印象，让他从此醉心昆曲。

1994年，从加州大学圣塔巴巴拉分校退休后，白先勇即开启了他持续至今的昆曲推广生涯。

相关报道显示，白先勇意识到，很多昆曲演员老了，昆曲本身也越来越老，渐渐脱离了现代观众的审美观。他要做的，就是把昆曲的古典美学与现代剧场接轨，制作一部既古典又现代，符合21世纪审美观的戏曲。

新的尝试就这样开始。2004年，他与苏州昆剧院联合创作的“青春版”《牡丹亭》隆重推出，到目前为止，该剧在中国内地、香港、台湾以及新加坡、美国、英国、希腊等地巡回演出逾200场，受到国内外观众的好评。2008年又制作新版《玉簪记》，获得了广泛回响。这两部戏，不仅为“昆曲新美学”树立典范，培养了一批青年昆曲演员，也以这些青春活泼的演员吸引了数以十万计的年轻观众，激起他们对昆曲的向往与热情，引导他们亲近自己的传统文化。

“我们的文化真的很美。”白教授不止一次地这样说。

有人说，白先勇教授和一众爱昆人的努力，让古老的昆曲起死回生、大放光彩。

“真的没想到昆曲这么有生命力。”讲座中，在分析昆曲进校大受欢迎的原因时，白教授说。就内地而言，他认为，经济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准的提升，是能够静下心来欣赏昆曲的前提。

真正吸引人打动人的，还是昆曲自身的魅力。

昆曲的曲文秉承了唐诗宋词元曲的文学传统，曲牌则有很多与宋词元曲相同，骨子里就是一种诗性艺术，有着传统文化深深的“底子”。

“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昆曲还能以最简朴的舞台表现最繁复的情感。一把折扇，可以扇活满台花花草草，堪称象征艺术最高的境界。”白教授说。

配合来自青春版《牡丹亭》等剧目的原班人马，通过《牡丹亭·游园惊梦》《孽海记·下山》《长生殿·小宴》《风兴会·千里送京娘》《玉簪记·秋红》《水浒记·情勾》六段原汁原味的表演，白先勇教授深入浅出地描绘着他心目中的神奇。

在这场有乐队现场伴奏，讲解一段、表演一段的讲座上，观众们大饱眼福。俞玖林、沈丰英、周雪峰、吕佳等四对响当当的昆曲大咖轮番华服登场。除了折扇、柳枝或马鞭，六档演出没有其他道具。

白教授将之称为“空台”，说这正是中国戏剧的高明之处。演员的动作，象征、写意，达到了“用有限的空间给观众无限的想象”的效果。昆曲的奇妙之处还在于，种种的相悦、相恋、激情、狂热，都只以唱词、眼神、表情来传达。

“年方二八的南宋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因教书先生教授了《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词，心有戚戚。与丫鬟一起从自家的后花园转悠回来后，竟突发春梦。梦中与手持折柳的翩翩公子在花园内有了一番云雨之情。梦醒之后独自步入后花园寻找梦里多情公子。由此，也就有了昆曲《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惊梦’和‘寻梦’等几段戏。”

每段表演示范前，白教授都像这样简略地介绍剧情。

他特地提醒观众注意欣赏演员的水袖动作。他说，昆曲的表现方式很美，比如两个人的幽会，可以通过水袖，缠绵地表现出来，非常丰富、性感、优雅，一点儿也不粗俗。

“西方男女相爱，往往一拍两响，表现得非常直接。”白教授说，“爱情是普世的，能够互相沟通，而表现方式又那么不同。”我们的爱情表现是含蓄的，甚至眉来眼去好一阵子。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对于水袖，他说，不可小看。他曾亲眼看见，小小的一个动作，演员在台下要至少练习30遍。

昆曲的音乐也极雅致，尤其管笛之声，婉转、缠绵。

他说，从此次讲座所选的六个曲目可以看出，昆曲“很多面”。有悲剧，也有喜剧；讲帝王之恋、人鬼之情；讲英雄救美，还讲小尼姑小和尚逃离佛门、追求爱情的故事；既荡气回肠，又缠绵悱恻。

白教授将昆曲视为江南文化的精髓。他说，明清时代的苏州，盛行赛歌，就像现在的“中国好声音”，那时是昆曲而已。说到这里，全场一片欢笑。

两个多小时的讲座结束，天色已黑，空中飘起蒙蒙细雨。雨中，回味白先勇与他挚爱的昆曲，感觉余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