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音米”和“糖伞”……怀着对这些家乡美味的想念,这个春节,在京过年,我家炸了三盆黄雀。看着它们,我想出了半首诗“三盆黄雀鸣翠柳,一挂鞭炮上青天”。黄雀来了,春意还会远吗?黄雀归来了,即使鞭炮放得越来越少,春节的味道也不会走得太远——味蕾深处是吾乡,舌尖之上年难忘。
■ 舟子
今年过年,“黄雀”再次回归我的春节美食之列。“黄雀”是我南方故乡的过年必备美食,但我阔别已久。上次吃“黄雀”是在2013年,此次重逢,竟有了别样的理解与眷恋。
在我记忆中,“黄雀”与过年如影随形,因为只有在春节才吃“黄雀”。炸“黄雀”是除夕夜的必备菜肴,是大人们“油锅三炸”的三大件之一,其他两件是扣肉和肉丸子。扣肉,现在东坡酒楼或是其他风味的菜馆会有售,虽然味道有异,但毕竟都是扣肉,相同的名字之下多少有些相似,可以聊补味蕾的乡愁。肉丸子,在肉食不再稀缺而健康意识日渐为人所重视的今天,也淡出了我的味蕾。而“黄雀”一直是我不变的思念:我怀念它的味道,也欣赏它的名字。
作家张晓风写道,问名是与万物深深契情,在我看来,起名,则是对万物有情,其中,“黄雀”无疑是最有情怀的名字之一:一勺勺流泻入锅的小面块,在油锅里经历了一番翻滚游历之后,竟像涅槃一般成为一只只飞翔的小鸟,变得如此好吃如此诗意!如此美食,我不能肯定它是否是这么个写法,但我愿意把它写成这样。相较于方言的发音,“黄雀”近似音译却又意思贴切:出锅的“黄雀”是黄色的,面粉被油炸过之后的金黄;它那被勺子随意舀出的形状像鸟,也像云——天上千变万化的云,更像是那时小孩爱吃的动物形状饼干。呆滞面团化身为飞翔小鸟的奥秘在于热油的滚滚造化,更在于鸡蛋的无言浸润:和面时要加入很多的鸡蛋,鸡蛋越多,炸出来的“黄雀”越疏松美味。而星星点点的咸肉丁则在其中起到画龙点睛的功效,让小麦身为五谷的香甜淡雅得到升华……肉丁最好有肥有瘦,点缀其间,口感才能既不柴又不腻。每舀一勺面入锅——每一勺里除了面最好还要包含一两点肉丁——一勺勺不断地舀入,待面色被炸得金黄后舀出,稍稍晾凉,守在锅边急不可待的小孩子们就可以狼吞虎咽地趁热吃了。“吃‘黄雀’、吃‘黄雀’了!”大人们也很雀跃地招呼着……这热腾腾的“黄雀”和招呼让新年充满了热望与热闹,而且这种热望和热闹是可以延续的:炸好的“黄雀”除了当时趁热吃,还可以在正月里每次炖肉炖粉条时放入浓汤中煮……而在过年那几天的早上起来后,悄悄地偷吃上几个“黄雀”也是与我味蕾紧密相连的过年记忆之一:舌尖有“黄雀”的滋味才像过年,过年的滋味与“黄雀”的味道难舍难分。
距离产生美,没有距离则使人以为一切美味都是理所当然。在家乡时,我从没想过关于“黄雀”名字的事。直到2013年我第一次在北京炸了这种家乡过年食物把它送给邻居时,我才发现怎么跟她介绍这种食物是一个难题。邻居是一个典型的北方人,而且是一个不曾走南闯北的北方人,严格囿于自己那个简短的饮食链,我不时要为向她解释我偶尔给她的自制南方食物而犯难。那次,我又碰上了这样的难题,急中生智,我想出了“黄雀”这两个字,我觉得非这一名字莫属。而我也前所未有地佩服起给这一食物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的前人来:他们真是聪明而又富于诗人的浪漫!给一个脚踏实地的面粉类食物按上这样一个长了翅膀的名字,让它顿时有了自由飞翔的想象。但我小时,从没细想过这事,“黄雀”于我只是一个发音,指代那种黄黄的、被炸得金灿灿的过年美食,里面还有一点点咸咸的肉,其实,还有融化在面粉中、肉眼看不见的鸡蛋,虽然味蕾品得出好吃,但我那时也未曾想到过其中有鸡蛋的功劳。那时的我只是负责吃,至于它是怎么制作的,为何好吃,未曾想过。家中制作年夜饭的人们负责炸制它,我那时只是一个凑热闹的小孩。
现在想来,小时的春节还是一个系列的家庭食品自制时节。除了“黄雀”,由主食飞身一跃化作精美副食的还有“音米”和“糖伞”,制作起来很复杂:两种都是用糯米制作的,前者是蒸熟的糯米晾干后再炒成空心的一粒一粒,有点像现在的膨化食品,会有几粒红色的,有客人来家中时,用滚烫的热开水冲泡上一碗,再加上一勺白糖,是待客的上品;后者是糯米做成的米饼,点上红颜色后晒干,再油炸,味道有点像锅巴,但一个个团团圆圆地红着,煞是可爱好看。“音米”和“糖伞”都是我根据发音想象的字形,我不知道在普通话的书面语中,它们该是怎样的字。我从没在哪位作家或作者的文章中看到过对它们的记述与描写。我的家乡出过著名作家沈从文,还有画家黄永玉,可惜我没看到他们写过或是画过这些家乡的食品。而现在自制这些食物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了,很多人是在街上去买。怀着对它们的想念,这个春节,在京过年,我家炸了三盆“黄雀”。看着它们,我想出了半首诗“三盆‘黄雀’鸣翠柳,一挂鞭炮上青天”。“黄雀”来了,春意还会远吗?“黄雀”归来了,即使鞭炮放得越来越少,春节的味道也不会走得太远——味蕾深处是吾乡,舌尖之上年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