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池雨花 文/摄
我真的到过巴黎吗?
今年五月,从巴黎回来后,这个念头就不时地盘旋在我心头。
我得承认,我当然去过巴黎,虽然时间短暂,恍如一瞬,但我的双脚确实踏上过巴黎的土地,我的双眼也热切地凝视过巴黎的风景。
一份庸常的浏览清单
我曾看着埃菲尔铁塔渐行渐近,像个孩子般地发出惊叹之声。这个标志着“现代化法兰西诞生”的建筑,在湛蓝的天空下,在白云的缭绕中,奇异地有了一种轻盈之美。我快步地走向它,仰着头,有点眩晕地看着它的尖顶直插云霄。从塔底穿过,走向塞纳河的桥上,我再次回望铁塔,铁塔后面的林荫道树木葳蕤,紫花盛开,似云如霞。铁塔旁边的彩色旋转木马,飞扬转动着,与铁塔一静一动,相互映衬。
我曾来到凯旋门前,隔着车流看着它。我知道,目前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圆拱门上,有四组精美的大型浮雕。我也知道,人们可以乘坐电梯,或沿着螺旋形石梯拾级而上拱门,参观设在上面的小型博物馆,一览以凯旋门为中心放射出去的十二条大街的繁华盛景,俯瞰巴黎风情。然而,我只是隔着一小段距离看着它,未能踏足石梯一步,更未能轻抚凯旋门的石基和浮雕,感受它的前尘往事和历史温度,便匆匆离去。
我也曾登上塞纳河的游轮,从一座座风格各异、壮美绝伦的桥下穿过,浏览塞纳河两岸风景。只是,这游轮不像我们在电影或小说里看到的那样,游人寥寥,神态安闲,甚至可以一边呷饮着酒水,一边漫看风景。游轮上数百人济济一堂,大多是我们的同胞。在嘈杂的乡音中,还能有个合适的位置观景拍照,已然不错。两岸风景如幻灯片一样,从我的眼前掠过,一个个华美如神迹的建筑来到眼前,还未来得及仔细端详,它又迅速退后,消隐在视线中。
我也来到了卢浮宫。一走进这里,立刻就像掉进了艺术的汪洋大海。海无边无际,但我们却不能纵情畅游,只能浅尝辄止。卢浮宫的三大镇馆之宝是非看不可的。《断臂维纳斯》,美与爱的象征,据说大诗人海涅曾在她面前感动得落泪;《胜利女神》,这位站立在船头的女神,虽然没了头颅,少了手臂,其迎风飞扬的姿态,依旧让观者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蒙娜丽莎》自诞生之日起,就以其神秘的微笑诱惑着世人。相对于前面的两尊雕塑,《蒙娜丽莎》原作就显得小了,为了保护它,画作上还蒙上了一层玻璃。虽然那面墙只挂了《蒙娜丽莎》一幅画,但观者簇拥,我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其实,相对于三大镇馆之宝,我喜欢的艺术品真的还有很多,然而,时间有限,绝大多数此次都无缘一见。
在离开巴黎前的那个傍晚,意外之喜降临。原先行程上没有的巴黎圣母院可以成行了。我们疾速走过塞纳河上的一座桥,走过长长的一条街,两边商铺林立,七叶树成荫,枝头上红花绽放。到了,终于在落日前赶到了!位于西岱岛东南端塞纳河边的圣母院此刻已经闭门谢客,夕阳余晖洒落在这座哥特式风格的教堂上,有着一种让人落泪的美感和庄严。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游人已不多,在此停留不久,忽然就有歌声传来,一位学生模样的西方女子,正在吟唱歌剧片段,歌声美妙。可惜,我们还要转到圣母院的侧面欣赏这座哥特式的旷世杰作,未能驻足倾听。
意外之喜接踵而至,有人说,离圣母院不远处就是巴黎有名的爱情锁桥。顺着塞纳河又是一阵疾走,没多远,爱情锁桥就霍然在眼前。桥两侧果然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锁,以金黄色居多,在夕照下熠熠生辉。爱情之都,浪漫之都,果然名不虚传。
当然,我还被陪绑着去过老佛爷,在见识了它那富丽辉煌的大穹顶后,便匆匆跑到附近的巴黎歌剧院。据说这座巴洛克风格的歌剧院内部装饰极尽奢华,有“小凡尔赛”之称。但时间紧迫,我们只能在外面一睹它的风采,遥想夜晚歌剧院里衣香鬓影、音乐绕梁的盛景。
还有,我们乘坐的大巴车曾经从荣军院前驶过,从协和广场前驶过,从香榭丽舍大道驶过。
我能说我没到过巴黎吗?!
那些未能抵达的精神地标
然而离开巴黎后,我吃惊地发现,我没有从巴黎带走任何有形的东西,一件可作怀想的纪念品也没买。因为我想要的东西,在老佛爷之类的购物天堂里买不到;我没有在巴黎的咖啡馆或酒吧小坐片刻;我没有看过巴黎的夜景,更别提在夜色中的巴黎漫步 。
在以悠闲、优雅著称的巴黎,我的巴黎行却是紧张到以分钟计算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在赶路。我不能任性逗留。因为,我是参加了旅游团的旅游者。
这使我反思,当初是什么吸引着我万里迢迢来巴黎呢?
这个,倒是不难回答的。
因为,巴黎曾是巴尔扎克的巴黎,曾是雨果的巴黎,曾是罗丹的巴黎……
还因为,巴黎曾是乔治·桑的巴黎,曾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巴黎,曾是萨冈的巴黎……
毕加索曾对他的情人弗朗索瓦兹这样形容巴黎“这里到处都是历史学家和文学家的幽灵”。如今,他自己也成了巴黎的幽灵。
马拉堤岸街的一套住房,曾是乔治·桑居住了很久的地方。在这里,洋槐的枝头会伸进窗前的房间里。
而西蒙娜·波伏娃则“出生在一个窗户朝向拉斯帕伊大街、里面摆着白色生漆家具的房间里。”
……
在巴黎,这样的名人故居数不胜数,几乎俯拾皆是。
被那些天才人物眷顾过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故居,还有那大大小小散布在街头巷尾的咖啡馆和酒吧。
在巴黎的黄金时代,似乎不经意间就会在街头碰到那些有趣的艺术家们。在蒙帕纳斯大道的咖啡馆里,这样的概率更大。穹庐咖啡馆,圆顶咖啡馆,雅仕咖啡馆,艺术家们进进出出,有时喝得烂醉如泥,有时凝神思考创作,有时只是和朋友们高谈阔论。
这些喜欢在咖啡馆流连、在街巷漫步的艺术家们经常会不期而遇,或擦肩而过。萨冈和萨特最初就曾在瓦万街的饭店前擦身而过,谁也没有向对方打招呼。后来,他们却成为忘年之交,在萨特74岁、萨冈44岁时,和萨特同一天生日的萨冈写了《致让-保罗·萨特的情书》,成为一代佳话。
我想,就是这样的氛围吸引着我。我希望能寻访他们的踪迹,在他们活过爱过创作过的地方,伫立片刻,凝神一会,然后四处散步,在这些伟大灵魂组成的幽灵迷雾里穿行。
巴黎还会是老样子吗
就在我回望巴黎时,坏消息骤然传来,2015年11月13日晚,在巴黎市发生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最后造成130人遇难。这使本已遭遇难民危机的欧洲雪上加霜。一时间,人们心生疑窦:欧洲还会好吗?巴黎还会好吗?人们忧惧欧洲不再,巴黎不再!
在痛心的时刻,我不禁也想到了先人们对巴黎曾经有过的担忧和预言。
1830年,历史学家劳默在从巴黎寄出的信中写道:“昨天,我从圣母院的塔楼俯视这个巨大的城市。是谁建造了第一幢房子?什么时候最后一幢房子会倒塌?巴黎的遗址会像底比斯和巴比伦的遗址一样?”
类似的担忧,维克多·雨果、莱昂·都德也都有过。
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祥想象呢?
我想,是巴黎卓尔不凡的美让他们感到不安了吧?很多人或许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当我们见到美到极致的事物时,比如像樱花这样容易飘零的花儿,总会有心痛的感觉,知道绽放之后跟着就会凋零。所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就是世人面对美好事物的幽微心理。巴黎就是这样美到令人心痛,进而心生忧虑。
然而,在历经一站、二战的劫难后,巴黎依旧美丽,依旧是世人向往的艺术之都、文化之都、时尚之都。巴黎似乎是永恒的。
这一点,爱伦堡感触尤深。在其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他说:“这个城市颇使我惊异。最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它还是过去的老样子;莫斯科变得无法辨认,而巴黎的风貌却依然如故。” 1908年,爱伦堡来到巴黎,等到1960年他开始写回忆录的时候,他对巴黎作了如此评价。
只是, 在未来的某一天,倘若爱伦堡还能够来到巴黎,他还会认为巴黎依旧是过去的老样子吗?
我会因认出你的灵魂而激动如大海
巴黎恐怖袭击事件后,我无意中在电视里看到了一部法国片《法兰西万岁》。影片虚构了一个中亚袖珍小国派出兄弟俩去巴黎炸掉埃菲尔铁塔,结果阴差阳错,遇到了一个热情似火、急公好义的电视台女记者。跟随女记者的一路上,兄弟俩的各种观念被颠覆。女记者的彪悍让他们知道,法国男人没有权利打女人;法国的巴士底节让他们朦胧地意识到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法国的美食松露炒蛋、芹菜蜗牛、用花蜜酿造的酒,让他们体会到生活多么美好。最后,哥哥来到铁塔下想实施人肉炸弹计划时最终下不了手:“我不能杀孩子,也不能杀大人,要是我杀了人,上了天堂也不会开心的。”
这部电影拍得诙谐幽默,常常令人捧腹大笑。目前的现实问题虽然不会如此简单易解,但法国人的乐观精神令人感佩。认同影片里的说法:“上帝创世的时候,决定创造一个最美的国度,把全世界的奇观都放在那里,他把这个国家叫作法兰西。不过,为了不让其他国家感到不公平,上帝决定在那里塞满法国人。”你看,这个时候,他们也没忘了调侃下自己。
“如果你够幸运,在年轻的时候待过巴黎,那么巴黎永远跟着你,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宴席。”海明威这样说。他在巴黎写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他本人自此也像太阳一样在文坛升起。照他的说法,显然我是不够幸运的,在人生过午、身体有恙的情况下到了巴黎,手脚僵疼,头痛失眠,每天都精疲力竭。我已不可能像那些幸运儿一样,头脑如同钟一样被巴黎敲醒。不过,曾经在铁塔下看云,去卢浮宫里赏画,沐浴在圣母院前的夕阳下,听塞纳河水拍打堤岸,已是小确幸。
巴黎,我还会去吗?据说,在1840年前后,巴黎人一度流行带着乌龟在拱廊里散步。如果再去巴黎,希望自己能慢下来,龟行看巴黎,看“河水泛蓝,树林映红”,看“笼罩在紫青色晨雾中的巴黎圣母院宛如一座石头的小树林”,看“在栗子树和法国梧桐树下,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情侣,全神贯注地在接吻”。巴黎,那个时候,我会因认出你的灵魂而激动如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