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穆尔维
辛西娅·弗里兰
编者按
女性主义电影理论是一个宽泛和复杂的理论领域。劳拉·穆尔维关于女性主义电影理论要以性别视角解释视觉愉悦的观点得到许多人认同,但也饱受争议。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美学的发展推动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发展,女性主义电影哲学应运而生。女性主义电影理论与哲学的联袂出镜标志着两者正在互动中深入发展,女性主义批评对大众文化产生的影响也越来越重要。
在《性别研究与女性主义关怀伦理学》课上,我与来自不同专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一起阅读艾莉森·贾格尔与艾莉丝·杨编辑出版的《女性主义哲学指南》一书。我们惊奇地发现,女性主义哲学已经渗透到人们日常文化的方方面面,而且在不同领域的发展路径也颇为相似。既然这已经成为一座丰富的宝藏,我让班上30名同学自主选题,呈现女性主义哲学在不同领域的研究成果,并结合当代中国先进性别文化进行有创新性的分析。有趣的是,来自不同专业的同学大都喜欢电影、美学和传媒等题目,尤为喜欢从哲学角度思考女性主义电影理论。
什么是女性主义电影理论?
美国女性主义哲学家辛西娅·弗里兰(Cynthia Freeland)曾任美国休斯顿大学妇女研究中心主任,她对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梳理和分析颇具特色。她认为女性主义电影理论还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学科,在英语国家始于20世纪80和90年代,来自不同学科的学者,如文学、传媒学、文化研究、美学都对女性主义电影理论作出贡献,而这些贡献都指向哲学问题,并从哲学中汲取理论资源。对于电影,女性主义学者提出过许多问题,诸如电影是一门艺术吗?如果是,为什么?电影的本质是什么?电影如何描述人的主体性?在观看电影时,我们的情感反应和兴趣的本质是什么?在建构现实或者以其他形式再现世界的过程中,电影画面起到什么作用?在好莱坞的电影制作体系、在大众文化产业及电影形象传播中,意识形态如何发挥作用?弗里兰认为,应当把对电影的女性主义哲学思考与其他学科联系起来一起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些哲学文集中,人们便可以看到弗里兰本人和女性主义哲学家发表的论述电影理论的论文,例如《恐怖片的女性主义模式》和《哲学与电影》等等。
事实上,女性主义电影理论是一个非常宽泛和复杂的概念及理论领域。伴随女性主义运动的兴起和发展,自20世纪70年代起,一些女性主义评论家便开始关注银幕上的“女性形象”,观察和思考女性如何在银幕上被呈现。英国影评人、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电影制作人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于1975年发表《视觉愉悦与叙事电影》一文,用拉康的精神分析和符号学理论分析传统好莱坞的电影叙事,说明被性别化了的视觉愉悦的本质。在她看来,传统电影习惯于预设一位男性观众,进而根据无意识中的窥视癖与恋物症过程来提供视觉上的愉悦。恋物症大多是指迷恋非生命物体,以此作为刺激物唤起性幻想和性冲动。在男性观众的“凝视”中,女性身体仅仅是意义的承担者而非创造者。女性身体被呈现为美丽的和完美的。然而,由于这种恋物化意象也构成一种威胁——揭示其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女性被阉割的身体,为了克服这种阉割威胁,观众便从视觉愉悦中转移到理智上认同男主人公,因为他在为延续这一电影叙事寻找解决办法。他,也就是这位男性观众成为影片中“女性”的代理人,而这种联系也通过男性的主动性和女性的被动性不断得到加强。
在一些评论家看来,穆尔维这一理论来源是大陆哲学、阿尔都塞马克思主义、符号学和拉康精神分析等理论的混合体。她的理论一经提出便产生重要影响,不仅推进了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发展,也时常出现在对于电视、绘画、肖像和广告的哲学讨论中。学者们也对穆尔维理论提出过许多批评,例如认为她没有解释男性的受虐狂,女性的视觉愉悦,以及女性观众在性别、种族和阶级方面的差异。但还是有许多人认同她的观点: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主要任务就是以性别视角解释视觉愉悦,以社会性别理论审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对于女性的歧视和压迫,进而颠覆和解构电影文本中的性别歧视。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必须广泛深入地挖掘电影中的历史、社会和性别主题,以便达至女性主义运动的目的。
对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批评
女性主义电影理论自问世之日便面对来自各方的哲学争论,例如近些年来,分析哲学家便忙着批评电影理论,尤其是以穆尔维理论为代表的大陆女性主义电影理论。他们提出“电影研究是否需要理论”,以及“在这个领域应当如何建构理论”等问题,认为电影理论试图提供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概括,把理论变成一个大写的T,但却缺乏严格精确的基础,热衷于通过政治立场得出结论,而不是应用逻辑论证和经验证据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一些分析哲学家还注意到,美学研究者也不关注把电影当作与文化互动的历史和社会动力,不关心电影中的政治角色及其影响。例如分析哲学家诺尔·卡罗尔 (Noel Carroll)强调电影理论本身就是成问题的,因为它过度地依赖大量复杂的理论行话,使用双关语和隐喻揭示现实,但实际上却是边缘化的,缺乏经验主义的有效性证明,也无法把本质和结果联系起来,例如电影理论不加批评和思考地使用精神分析和结构主义符号学等理论,全然不知这些理论本身是缺乏证据的和模糊的。他还对穆尔维理论提出批评,认为她没有考虑到利用其他理论解释情感和愉悦,而仅仅依赖所谓“科学的”精神分析学。卡罗尔主张电影中的情感解释应当向“范例场景”学习,因为这些场景可能会推崇或赞成性别歧视行为,故此可以成为女性主义电影批评的靶子。他还倡导用一种“零碎化”视角来探讨电影理论。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的是,这一观点竟然得到一些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的赞成,并由此开启对于一种更具认知性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追求。例如美国道德哲学家罗拉·许拉吉(Laurie J. Shrage)便从“情境化”视角解释观众的观影习惯,以便修正穆尔维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模式,强调银幕上“女性凝视”的缺失、被动或者背叛并不是全球父权制的必然产物,而是反映出欧美观众地域性的观影习惯。有人认为,许拉吉的这一观点同样开启了一种可能性——从自由主义文化政治视角来建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
新生儿:女性主义电影哲学
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美学的发展不仅促进了女性主义艺术和艺术史研究,也推动了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发展。女性主义音乐学家和历史学家开始审视伟大艺术家典范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学者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而且,女性主义学者也提出一种“女性主义反电影理论”来明确主张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目的。一个新生儿——女性主义电影哲学也在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发展中问世。这一哲学理论更为积极、更为明确地从哲学价值观层面分析电影中的认识论偏见,以女性主义视角解释主体性和身体意象,说明社会问题如何被反映到电影中来。同时也试图超越现有的关于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家暴、强暴和色情描写的争论,更多地关注电影中对于男性的建构、跨越性别阵营的行为,以及电影对于自我和身份概念形成的意义。尽管当代女性主义电影哲学尚处在襁褓之中,但人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她会迅速地长大成人,女性主义电影哲学有广阔的研究空间,各种哲学理论资源和女性主义哲学思维都可以成为这一学科成长的营养和动力。例如弗里兰建议人们把女性主义伦理学,例如母性伦理学、关怀伦理学和女同性恋伦理学作为分析电影的工具,使之成为女性主义电影哲学建构的理论基础,或者女性主义电影批评的方法论。
无论如何,女性主义电影理论与哲学的联袂出镜都标志着两者正在互动中深入发展,同时女性主义批评也日益对大众文化产生重要的影响。
(作者为清华大学哲学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