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那株千年樟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我触摸着古老的砖墙,呼吸着古老的乡味,回味着古老的乡亲乡情。眼前,浮现出一对姐弟在黑黢黢大山皱褶中前行的画面,并感悟到,这是在诠释着生命渺小中的奇伟。
■ 项建华
初夏的傍晚,回到父亲的故乡歙县。从县城下车,我本想趁着夜色,让外甥带着我走山间小道直接回老家杏村。他却说:“今天太晚啦,还是改日开车去更加方便。”他自然是懂我心思的,我想重走他母亲当年带我走过的那条山道。
那晚,外甥领着我登上城里的最高点,透过夜色,他指着多孔太平桥说:“50年前,你们就是经过那座桥,沿着一条山道回到老家杏村的。”
夜色中的新安江江畔,无数霓虹灯把江面上的三座古桥——万年桥、太平桥和紫阳桥勾勒成了一幅璀璨的图画。江面上渔火点点,那抹凝聚着月色与霓虹深处的梦幻般的江景,那片若隐若现的江面折射出的倒影,如霞光织就的薄纱,又似成群美艳的仙女身披缀满了宝石的天鹅绒彩衣,是如此的雍容华贵,一派温暖。刹那间,那记忆深处悠长而绵延的情思涌上心头,那夜色中蜿蜒的山路,隐约在眼前浮现。
记得那年初夏,我跟着姐姐辗转两地坐长途车到达歙县城,已是夕阳西下时。夜幕降临,她身上背着两个旅行包,领着我穿过太平桥,踏上了返乡的路途。那年,姐姐16岁,而我只有10岁。
她从未走过那条山道,只能一路上边走边打听。过了太平桥,经过树脂厂区,我们沿着新安江的上游往东走。江水如练,盘旋而来,在群山间扭秧歌一般扭出了无穷的灵性。翻越丰隆岭,走在壁立千仞的山崖下那条石板古道上,那绿如翡翠的森林,那少见的傍晚也出现的奇幻多变的山雾,那不时掠过头顶的怪鸟,虽极为诱人,可我们还是无暇顾及,只能埋头赶路。等到翻过程家坞山岭,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座八角亭子,我实在走不动了,并且饥肠辘辘,后背冒冷汗,便央求姐姐歇歇再走。姐姐看看我,满眼的不舍,但环顾夜色越来越浓,还是咬牙鼓励我,说:“好样的,加把劲,走到前面亭子我们再歇。”我们沿着山道的台阶一步步往上攀登,终于走到了八角凉亭处。
我的全身衣服都已经湿透,外面是雾气中的水分,里面自然是汗水。从凉亭俯瞰山下,半山腰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向远处延伸。姐姐从旅行包里拿出几块豆腐干,递到我手中,说:“快吃,我们得抓紧赶路。”一路上见不到行人,间或有一两声猫头鹰凄婉的啼鸣。山路朦朦胧胧,经过冷水坑村,走到山下的一个交叉路口,姐姐脸上露出一丝惊愕的表情,不知该走哪条路了。她迟疑了一会儿,抬头环顾,便选择往右走的一条山道。在它的左侧,是一条轻言细语般流水潺潺的河流,还泛着夜色中特有的微光。
就这样,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们忽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且越来越近。姐姐的神色有点紧张,她一只手紧紧牵着我的手,另外一只手从路边捡起一根木棍,握在手中。我俩放慢了脚步,待那人走近才知道原来是一位老猎人,他戴着斗笠,身背一个竹笼,腰际别着一把砍刀,肩扛一杆火铳。姐姐用家乡话问他:“大伯,这里到潘村还有多远?”他回答:“过了航步头村这道岭,是岑山渡,沿着河边走,前面就是潘村,河对岸就是杏村。”我姐指着一片灯光的村子问他:“这是哪儿?”他应:“那是岑山渡。快啦!”他边走边说,还对我们挥了一下手。姐姐舒了一口气,说:“快到家啦!”我发觉,她的手有些发抖,并且手心冷汗涔涔。
到了潘村渡口,姐姐完全忘记了疲乏,扯开嗓子连声吆喝:“小大大,我回来啦……”大约十分钟后,渡口对岸一叶扁舟缓缓向我们靠近,那是三叔来接我们回家了。等我们上了船,三叔惊喜交加,说:“这么晚了,你们胆子也实在大,竟然连夜赶路,在歙县城里住一晚第二天回家也不迟呀。”我姐姐说:“这还不是想家吗!建华比我更想家。连夜赶路,早点到家,还节省了旅馆费。”三叔轻声嘿嘿笑,轻点竹竿,小船轻快地向对岸驶去。静谧的夜晚,只听见划桨在水中的哗哗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时光如梭,后来我走出大山,迈向山外的世界,军校毕业后成了一名军官。我一直记得姐弟俩的这次夜行山路,姐姐的坚强和果敢,对我的呵护和激励,也常常萦绕心间。我做过多次故乡山道上夜行的美梦。但半个世纪过去了,一直没有梦想成真。
翌日清晨,我们开车穿过太平桥,驶上了一条平坦的乡村公路。汽车沿着蜿蜒的新安江一路向东,两岸青山对峙,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一团团轻纱般的雾气笼罩着江面,如梦如幻。
车行至冷水坑村,停车小憩。我漫步在古老的石板山道上,扑面而来的山间清爽的风还携带着茶乡浓郁的香气。村前那株千年樟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我触摸着古老的砖墙,呼吸着古老的乡味,回味着古老的乡亲乡情。眼前,浮现出一对姐弟在黑黢黢大山皱褶中前行的画面,并感悟到,这是在诠释着生命渺小中的奇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