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先生遥远的午餐和独居的生活,构成了他独特的生活空间和精神世界,养成了他个性化的生活方式。现在的石英先生写文章仍多得令人羡慕,且80多岁了腰板直得像树干,莫非先生遥远的午餐和寂寞的独居,对他的创作和健康很适合?
■ 宁新路
一个人每天要奔几十里地吃一顿午餐,且多年来风雨无阻,是这个地方的饭绝无仅有,是他在这城市无亲无故,还是他有什么特殊缘由?他有老伴和亲人,他有体面的收入,他有自己的家,他说不出赶这遥远午餐的特殊情况,但这午餐却成了他生活的必须,他每天非赶它不行。
这午餐不是筵席,是机关的大锅饭菜,没有家的小炒好吃,他完全可以在自己家里做饭,完全可以在楼下的饭馆点菜,可他见天却去吃这顿午餐,连身体不舒服时也强迫自己奔吃食堂,变成了意志和体力的较量。他从退休后没有离开过这食堂,一直“吃”到如今的83岁。他说他的身体硬朗,食堂师傅不拒绝他,他仍将在这食堂吃下去,吃到哪天跑不动,就罢了。
这个赶午餐的高龄人,是著名作家石英先生;这个食堂,是人民日报社食堂。石英先生住在西城的南礼士路,报社食堂在东城的金台西路。住在城西的他,要赶城东的食堂,食堂大门按点开和关,每天得按时赶路,不得耽搁,过了点吃不上,那就白跑。这在石英先生来说,犹如去朝圣,每天的赶路,不敢懈怠,马虎不得。跑几十里路吃午餐,在京城作家中是唯一,在京城老人中也许没有第二人。石英先生的这午餐,就成了人们的好奇,也就成了让人不可思议的谈论。
石英先生独居在北京南礼士路附近的一座高楼上,总共三十多平方米的一居小屋里,除了张不大的床和书桌,一台电视机和茶几,再也摆不下什么家具。身材高大的石英先生,与这窄小的居室,是那么不匹配。屋子难以容下第二个人住进,更是没有放梳妆台和大衣柜的地方;没有吃饭的餐桌,只能把茶几当饭桌;没有放沙发和多放一把凳子的地方,来客只能坐床头;没地方放书柜,书报只能堆在书桌和床边。窄小的厨房、卫生间、阳台,刚好是一个人活动的空间。
石英先生在这小屋独住七年了,没有活动空间的屋子,他住得满心喜欢,床头挨着书桌,餐桌的茶几挨着厨房,上厕所几步之遥,倒也便利;微小阳台兼窗户的阳光,洒在书桌上,也洒在屋里,给这个斗室带来了生机,他写作时总能看到阳光和蓝天。他在这间小屋里生活、思考、读书、写作、会友,享受着一个人的清静世界,也享受着大多数人难以接受的孤独的奇妙。
石英先生住在这般小的屋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说,惬意而自在。他说这小屋出“活”。出“活”,就是能使他写作精力充沛,文章高产。他在这窄小的空间读书快而多,一天能写好几千字。而从年轻时到现在,他已出版了70多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惬意而自在,是石英先生享受着读书和写作给他的愉悦。他感受到了这窄小的空间,给他带来的难以形容的独静。
他这独静的享受感,我在多年前不大相信,以为石英先生委屈地在这小得可怜的屋里孤独地生活,是他人生的不幸和尴尬,绝对与快乐无关。因为他是20世纪40年代战争年月参军且到地方工作后享受离休干部待遇的“高干”,他有丰厚工资收入,他有大而体面的房子,他有风雨同舟的老伴,他有关心他的两个女儿。他的高龄且继续往高龄上走的年龄,与老伴与孩子住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人之常情,他没有理由独居在这小屋里,就像旁人没法理解他而担心他的安全一样,总感到他独居是个谜,也是很危险的事。别人的费解和担忧他清楚,可他从来没有搬回去的意思,而他老伴也居然理解他的独居。除了他与老伴每周团聚一次外,两个人都习惯了各自独居的生活方式。
当然他与老伴每天总有六七次频率的电话,聊天说地,互相提醒和关心着,虽比同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少些,但聊起来也常放不下电话。尽管他的电话打频繁了,老伴嫌烦,但他动不动还会把电话给老伴拨过去。
石英先生的午餐,自打他调入人民日报社那天起,就在那大食堂吃到了离休后的现在。吃习惯了食堂的饭菜,他总感食堂的饭菜好吃。也许是他吃这大锅菜吃出了深厚情感,也许是自我安慰。离休后的石英先生,其实有时也不想去吃这遥远的午餐,他虽动摇过却没放弃。他如登山一样跋涉着,每天按时出门挤公交。去一趟来回赶路几个小时辛苦而费时,且每天上午十点钟必须坐在公交车上,还得给坐车堵车打出时间,否则就赶不到金台路,就赶不上食堂的饭,那就得街头下馆子,这使得他按点赶车,从不敢马虎。为迈出家门,他通常是一条打起精神的腿,拉着另条无精打采的腿强行赶路。
从北京南礼士路到金台西路路远不说,还得倒车,挤来挤去累上加烦。这累和烦与那食堂实际上不是多么可口的午餐相提,这顿饭与这劳累不成正比。所以,吃这般苦吃这餐饭这样的事情,在寻常人那里不可能发生。可石英先生似乎把每天赶吃这遥远的午餐带来的累和烦,当成了活着不能丢失的内容。放弃了这神圣的远行的午餐,好像生命的火焰就会很快熄灭。因而他把赶吃遥远的午餐当成每天神圣的一件事,无论什么天气,无论心情好与不好,无论身体难受与否,无论有谁好言相劝他不要为顿饭折磨自己,无论他给自己会找多少条不去的理由。他都会说服自己,甚至骂降自己,让自己在痛苦时穿衣和背上那大包,催赶自己如时出门赶公交。当许多时候被他内心另一个想偷懒的石英即将把他“推”倒在床上和不让他离开温暖的屋子时,他就对自己发脾气:“石英,你这个懦夫,赶紧出门赶公交车……你要今天偷懒,明天也会偷懒,今后会随便找个理由偷懒,那你就会彻底变成懦夫!”
在这样的斗争下,总是懦夫的石英屈服,真正的石英胜利,那遥远的神圣般的午餐,会顿然在他眼前飘出香味来,让他顿生饥饿感,让他也顿添苦行远路的力量。所以,石英先生离休后多年来为吃这遥远的午餐,不仅要痛苦地接受赶挤公交车的劳苦,还要为每天赶远受苦吃这顿午餐做不断的精神斗争。要化解掉这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不那么简单。因为下雪、下雨、刮风、酷热和身体不舒服时,会有十二个不出门的理由,在这样一种与自己不停地较量下,每天的赶路吃食堂,渐成他心里庄严的出行,便成了他一天生活不可缺少的赶路,更成了他保持生命力旺盛和追逐健康活着的心里渴求。
当然,石英先生赶吃这遥远的午餐,还有一个缠绕他每天不得不去报社之事,那就是收不间断的邮件和稿费单。几十年来做编辑和作家,尤其是成为著名作家后,邮件和稿费越发渐多,他的小居所没有邮箱,重要邮件收不到,也就只好由报社收发室继续代劳。这也是他被每天“牵引”到金台西路2号的一个缘故。
石英先生和他的老伴,都能接受这种孤单,且不觉得它是孤单和寂寞,是有生活根源的:石英先生年轻时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他在天津,妻女都在北京,分居成了他与老伴的生活习惯。独居惯了的石英先生,写作需要安静的地方,就住在了女儿空闲的这蜗居里,感到写作出“活”既快又多且一个人的安静让他有了享受的感觉,便也就一年年独居了下来。他每周六回家与老伴团聚一天,次日回到自己的小屋,每周如此。家人看他独居精神爽朗,身体健康,著作一年出版几本,身心和精神状态很好,也就由着他了。
石英先生遥远的午餐和独居的生活,构成了他独特的生活空间和精神世界,养成了他个性化的生活方式:他与同在一个都市的老伴每天亲切地电话聊天,与女儿们亲切地电话聊天,他每周有一天欢喜地回家与老伴相会,每天读他的书,写他的文章,每周五天赶吃报社食堂。现在的石英先生写文章仍多得令人羡慕,且80多岁了腰板直得像树干,脸色红里透白,走起路来铿锵有力,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精气神旺而不虚,这倒是让人有了点猜想:石英先生遥远的午餐和寂寞的独居,莫非对他的创作和健康很适合?这苦寂的生活,是他创作的营养素?石英先生笑而不答这个问题,而他的笑却回答了这问题。